马丁.勒德在被教皇赦免后,很快就被送往了神圣罗马帝国的马格德堡,那里是共同生活兄弟会的驻地,他在那里与他们一同学习过文法与音乐,那里的兄弟会无条件地接受他,慰藉他痛苦迷惘的灵魂,安抚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他坐在一辆帘子拉起的马车上,免得被人们发现他就是那个曾经的审判员与堕落的罪人。
在即将抵达银宫的时候,马车停了,一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被送上马车,关上门后,马车立即重新出发。
马车里的光线顿时变的昏暗起来,即便如此,马丁依然在打开的羊毛披巾里看到了女孩波拉的脸……她还活着,向他咧嘴一笑——嘴里的牙齿全都被打落了,牙窝里堆积着黑红色的血块,头发被强行剪掉,剩余的毛茬向着四面八方散开,她的额头有着一圈深刻的凹痕——这是戴过那种被称作“女巫辔头”的铁质面具才会留下的痕迹。
波拉模糊地说了几句话,因为她的牙齿没了,所以一开始马丁几乎没能听懂,她也发觉了这点,于是她放慢了速度:“他们……“她艰难地说:”他们……说,我不能……留在罗马……”她一边说,一边深深地吸着气,显而易见地压制着痛苦,在马丁看不到的地方,有着更多的伤:“我……我可以……和你……一起……”
“当然,”马丁不等她说完,马上就大声地喊道:“当然!波拉,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你是一定要待在我身边的!”
这句话没能说完,他就流下泪来,伸出手,将波拉紧紧地抱在怀里,他记得波拉曾是那样的强壮,几乎和他一样高,肩膀有成年男性那么宽,腰围则是他的一倍半粗——他才不曾怀疑过她的年岁,但现在他却能够将她完全地环在双臂间,双手还能握在一起——仿佛之前的波拉只是一个幻影,戳破后留下的就是一把伶仃的骨头。
“我们去……马格德堡,”马丁低声说:“那里的人们最擅长养猪,养牛,侍弄甜菜,小麦,黑麦……我会设法在律师所找一份工作,赚许多钱,波拉,你可以每天吃三只鸡,两块肉排,成篮子的面包,喝葡萄酒和牛奶,每天都饱饱的,舒舒服服的……”
波拉听他说着,眼中流露出了无限向往的神色,因为没有牙齿,她的嘴唇向内凹进,像个衰老的妇人,但仔细看,还是能够从她的额头与圆眼睛上找出那份属于孩子的稚气,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特征在同一张脸上出现,有些胆小的人若是见了,恐怕会恐惧地昏厥过去。
但当她微笑起来的时候,马丁觉得再没有比这更美丽的脸了。
——————————
亚历山大六世非常喜欢在殉道士厅里接待他的客人们,因为他相当乐于从精神到肉体上双重征服他的朋友与敌人。
殉道士厅里,四面墙壁都绘制着鲜血淋漓的场面-从头戴荆棘冠冕的耶稣基督近似于赤裸着被钉在十字架上,肋下与手脚都流着血,到那些被异教徒的君王们施以各种残酷刑罚——斩首、剥皮、火烧……的圣徒们,再到身着甲胄,手持圣经与长剑与魔鬼战斗不止的主教与教皇……这些场景由他的御用画师平图里乔描绘的栩栩如生,就连最冷酷,最强大的战士进到这里,也不免心中颤栗。
庇护三世通常只会选择圣母厅,而非殉道士厅,但今天或许是个例外。
约翰修士引领进来的正是正是条顿骑士团的团长,也是萨克森选帝侯的堂兄,他今年已经有六十岁,面容苍老,头颈前耸,虽然看得出他竭力地想要挺直腰背,但这个动作毫无疑问地给他带来了剧烈的痛苦。
而对比强烈的,是站在他身边的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穿戴着银色的半身甲——铭刻在胸前的精美圣像,诗句与层层叠叠的花纹让这件甲胄看起来更像是一件装饰品而非战斗装备,他们恭谨地跪下,膝行向前,吻了庇护三世的脚。
能够被带到教皇面前的,当然不可能是普通的仆从,这个少年是阿尔布雷希特,是霍亨索伦家族的一名幼子。1415年,霍亨索伦的腓特烈一世成为了勃兰登堡的选帝侯——显然,这是萨克森选帝侯与勃兰登堡选帝侯达成的一笔交易——等到现任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去世之后,继承他位置的就是这个年轻的霍亨索伦。
这个霍亨索伦虽然竭力自持,但还是有些压抑不住少年人的兴奋与好奇,在欣赏过那些令人激动的壁画后,他的视线落在了端坐于小桌后的秘书身上,那是个枢机,深红色的法衣与小帽宣示着他的身份,但他也很年轻,可能只大过自己两三岁,阿尔布雷希特在心中咕哝道,但他也知道,就像自己能够被带入这里,为这次秘密觐见做记录与见证的人也只可能是庇护三世最相信的人。
应该就是自己的祖父,勃兰登堡选帝侯和自己说过的,庇护三世最为宠爱的两位弟子之一,从红色小帽下露出的黑色卷发说明他应当是那位美第奇枢机——朱利奥原本全神贯注地听着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与庇护三世的对话,但阿尔布雷希特的视线太直接了,他不得不回望了过去,礼貌地微微一笑。
阿尔布雷希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跟着一笑,他看上去有点蠢蠢欲动,想要走上去和这个年纪相仿的朋友说话,但朱利奥只是一笑,就转回头去,继续倾听着教宗阁下与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之间的对话。
条顿骑士团是三大骑士团中最晚建立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并未能够从前三次十字军东征中获得什么巨大的利益,而随着十字军在耶路撒冷地区一再失利,于是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决定将一部分重心转回欧罗巴——此时,匈牙利国王邀请他们帮助驱逐领地上的异教徒,并承诺将赐予他们荣耀、钱财与封地——条顿骑士团确实完成了他们的契约,但因为野心勃勃的大团长有意在封地上自立的缘故,匈牙利国王背弃了承诺,将他们赶走。
后来,波兰国王又邀请他们帮助他与无信仰的普鲁士异教徒作战,于是条顿骑士团获得了第二次机会,这次他们要聪明得多了,先从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腓特烈二世那里,取得了黄金诏书(注释1)——证明条顿骑士团有权力取得波兰国王赐予他们的领地与征服普鲁士人后获得的无主土地,又在与波兰国王签订的合约中明确地注明,一旦条顿骑士团征服了普鲁士地区,他们就可以获得普鲁士地区的所有权,而非封地(封地依然属于国王),之后,他们还设法从教宗格里高利九世那里获得了第二份黄金诏书,格里高利九世允诺,只要他们能够让普鲁士的民众信仰基督教,他们就有权统治普鲁士。
获得三重保证后,条顿骑士团经过了五十年的战争,才征服了普鲁士全境,建立骑士团国,后来又与宝剑骑士团合并,占据了欧罗巴北部的一大块领土。
那时可以说是条顿骑士团最为辉煌的时刻,可惜的是,1410年的格林瓦尔德会战中,波兰与立陶宛的联军重创了条顿骑士团,骑士团损失了八千人,被俘了两千人,大团长以及重要干部死伤殆尽——由此,条顿骑士团再也无力对抗波兰人,势力一再萎缩,加上普鲁士地区的贵族与民众们不满骑士团的横征暴敛,组建起一个普鲁士联盟,与波兰国王联手,令得骑士团又一次丧失了大量的领地。
直至今日,若说与几经磨难的圣殿骑士团,还有孤守小岛的医院骑士团有什么相似的地方,那大概就是,驻守在普鲁士的条顿骑士团同样处在一个艰辛又尴尬的境地里——他们已经失去了大部分领土,只能在普鲁士的东部地区苟延残喘,他们不得不先向波兰国王称臣,又向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屈膝,但前者不会放过绞杀他们的机会,而后者,人皆尽知的,马克西米连一世不是那种会在危机时刻向弱者伸出援手的好人——他连曾经的婚约对象,布列塔尼的安妮的求助也能视若无睹,更不用说对他如同鸡肋一般的条顿骑士团了。
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也曾经尝试过向亚历山大六世求助,但贪婪的博尔吉亚却打着将他的骑士们吞入家族军队,而后将东普鲁士卖给波兰或是占为己有的主意,幸好亚历山大六世在有所动作之前就死了,不然他们的境况只怕还要糟糕。
“那么。”庇护三世问道:“你们现在又有何打算呢?”
“这个可敬的少年人,”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说道:“不但是勃兰登堡选帝侯的第三个孙儿,他的母亲也是波兰国王的妹妹,也就是说,他的舅舅正是齐格蒙特一世,他的另一个舅舅正是立陶宛大公亚历山大。
“也就是说,他正是双方博弈的结果。”庇护三世凝视着那个少年人,向他伸出手,阿尔布雷希特连忙走上去,满怀敬意地吻了教皇的渔夫戒指。
“那么,”庇护三世温和地问道:“孩子,你想要什么呢?”
阿尔布雷希特明显地犹豫了一下,他是第三子,而按照此时的传统,他应该去做教士——事实上,他也确实在科隆大主教的安排下,去大教堂做了一段时间的修士,只是在被按立之前,他又有了新的用途,问题是,难道他就没有野心么?他的祖父是选帝侯,舅舅是国王,另一个舅舅是大公,他也想要成为一个统治者而非臣子甚至工具,而这点,也被现在的大团长竭力支持——只有骑士团国再现,条顿骑士团的成员们才能够真正得到一个安身之处,而不是如同圣殿骑士团的成员一般悲惨地四处漂泊。
但这绝对不会是勃兰登堡选帝侯,波兰国王与立陶宛大公想要看见的结果。
“条顿骑士团在您的名义下拥有普鲁士,”阿尔布雷希特低声道:“一旦普鲁士成为公国,我们将会连续十年缴纳三倍的保护金、贡金与什一税,另外,您可以指定一位皮克罗米尼来做普鲁士大主教,我们将竭力奉他做枢机,或是更上一步。”
这样的条件,只要不是如亚历山大六世那样贪得无厌的魔鬼,都不免会感到心动,但庇护三世只是微笑着看了看他身边的朱利奥——他当然是爱着自己的家族的,关键在于,皮克罗米尼家族中,虽然没有傻子,却也很少出现聪明人,若要他们如阿尔布雷希特一般地更进一步,对皮克罗米尼家族来说,可能不会是一份馈赠,反而可能是一份灾祸——庇护三世能够看到非常远的地方——意大利将来的三十年不会平静。
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也看见了朱利奥.美第奇,但没等他说话,庇护三世就向朱利奥点了点头:“这是我的弟子。”他说:“一个美第奇。”
“很早之前,我们就听说过他的名字。”大团长赞叹道:“真是一个如同黄金般可贵的年轻人,我想,阿尔布雷希特会很愿意与他成为一个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