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今日来找朕的理由是什么,目的又是什么呢?”永隆帝冷眼望着她,“想拿回曾经属于你的一切吗?朕的皇后,嗯?”
“皇后”二字,他特地加重了语气,听得骆岚心颤。
当日在城外,苏晏对她说机会来了的时候,她曾犹豫过的,想着既然事情已成定局,那么就让皇上一辈子都当她已经死了吧?起码在他的回忆里,但凡关于她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可是还不等她细细盘算,苏家当天就传出老太爷突然离世的消息来,听到消息时,骆岚的第一个反应是来了,赫连缙的报复到底还是来了,所以她再没时间多想,直接去了公主府把所有真相说出来,铁了心要见皇上。
如果说在苏老太爷死之前,骆岚还有一丝侥幸认为自己今后还能和永隆帝重修于好的话,那么苏老太爷死后,她所有的希望和侥幸就都不复存在了,如今,她只希望苏家别再出事。
“妾身不敢。”垂低了头,骆岚声音略沉。
“你连朕都敢骗,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语气中的讽刺简直不要太明显。
骆岚双眼噙泪,如果能选择,她当初一定不会走这条路,可那时候的骆家已经被逼到绝境了,就像苏晏所说的,骆家反叛这件事,哪怕没有他从中推波助澜,赫连钰也一定会通过骆舒旭达到他最终的目的——铲除骆家。所以,与其让骆家在赫连钰和吃里扒外的骆舒旭手上栽跟头,倒不如顺着苏晏的局往下走,倒还能保住所有人的性命。
骆家陷入绝境,她想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回来复仇,就必须换个身份,也就是说,她不能真的死。
而一旦假死,就是欺君。
苏晏给她安排的每一步,都是险棋,不走不得,而走了,就会与皇帝越来越离心。
可不管为了什么目的,她终究是骗了他,这是不争的事实。
永隆帝看着骆岚,半年不见,她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大圈,比起他来,其实没好到哪儿去,更甚至,她那张脸上比以往多了愁容和沧桑,这是她被他护在羽翼下的那么些年从来不曾得见过的,心里针刺一般,痛得难受,可是她到底骗了他啊,利用他对她的感情,就那样假死在他眼皮子底下,她走得有多潇洒,他痛得就有多撕心裂肺。
原谅么?这二字从何说起?
不原谅?连做梦都在想着她能再活一次的人如今就在眼前,难道自己真的甘心就这么将她推拒千里之外,真的舍得她再离开自己一次?
轻轻捏着眉心,永隆帝面上不显,内心早已陷入纠结和煎熬中。
皇帝不发话,骆岚便一直跪着,他痛,她更痛。
两人就这样一直僵持,不知过了多久,永隆帝终于再次睇过来,“所以你来找朕,是想让朕阻止赫连缙对苏家下手?”
骆岚咬唇,“是。”
“其余的呢?半年不见,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妾身…妾身该死。”
“你是该死。”永隆帝的声音再一次冷下来,“可是赐死你之前,朕想知道自己在你心里到底有多少位置。”
骆岚呼吸一窒。
“要么,朕随便找个由头废了太子终身监禁,要么,朕把你假死的事实公诸于众并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为世人所诟病,二选其一,你怎么看?”
“皇上。”骆岚泪珠子直掉,“您这是为难妾身了。”
永隆帝目光变得尖锐,“选!”
骆岚指甲掐入掌心,疼得痉挛,皇上还不知道她假死的目的是为了让赫连缙上位就已经给出这么难的选择来,可见一旦让他知道一切都是为了儿子,他不仅会崩溃,还会发疯。
骆岚死死咬着唇角,皇上显然是动真格了,这种时候,她当然什么都不能说,否则选择保住赫连缙,他一定会做出更疯狂的事情来,可要是弃了赫连缙,那么当初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反倒是兜兜转转这么一大圈,不仅夫妻情分给消磨殆尽,还让儿子牵连进去受苦。
所以对于骆岚来说,这两个选择难于登天。
永隆帝走过来,弯腰伸出手,狠狠钳住她的下巴,“前面二十年,朕是不是对你太过宠溺太过纵容了,所以你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作践我?”
骆岚嘴唇蠕动几下,最终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看着这样的发妻,永隆帝心痛得无以复加,“骆岚,你到底把朕的心,置于何地了?”
“妾身待皇上,二十年如一日。”
“二十年如一日地欺骗朕吗?”
骆岚抿唇,“事情已成定局,只要皇上答应放过苏家,妾身便任由您处置。”
永隆帝脸色阴沉沉的,“这么说,你选择了老二那个孽障?”
谁不知道赫连缙与苏晏走得最近,既然这二人反目只是误会,那么不久的将来就还有冰释前嫌的一天,到那时,苏晏脱了孝,又会一如既往地支持赫连缙,“保苏家,就是保住太子,好,好得很,今天的岚儿,让朕大开眼界。”
骆岚终于止不住泪如雨下,“皇上是妾身的夫君,哪怕千难万难,妾身也愿意陪您承担一切,但缙儿是妾身的儿子,倘若让妾身弃了儿子选夫君,如此无情无义心肠狠绝之人,她便不是骆岚,更不是皇上心心念念的可人儿。”
永隆帝捏着她下巴的手下意识地加重了力道,眼圈一瞬间发红,“所以,你就是仗着朕宠你,便如此这般的肆无忌惮?你就没想过,朕的耐性也是有底线的?”
骆岚被他这么擒住,喉咙费力地上下滑了滑,“想过。”
她眼角的热泪落到他的手背上,灼得他整颗心都刺挠着疼。
“妾身想着,这辈子欠夫君的情,唯有用下辈子来还了。”
她被他钳得生疼,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眼底除了歉疚,还有那与生俱来的倔强。
这是骆岚,是他发妻,也是他同床共枕二十载携手并肩过的皇后,可是,曾经的举案齐眉,曾经的相濡以沫,为何到了今日全都回不去了呢?
是怪他执念太过不容许丁点的背叛和欺骗还是她心太狠什么都不留抛下他就走?
谁错了?
摁去眼角的湿润,永隆帝突然觉得心累,慢慢松开她,背过身去,“瞧你这打扮,该是皇姐身边的丫鬟,今日之前,你都一直待在公主府吗?”
永隆帝闭上眼,不敢相信连自己最信任的皇姐都背叛了他。
“只是今日。”骆岚忙着解释,“长公主也是刚刚知道我还活着的。”
所以,原本因为母后那些话伤透了心不愿来蒙山行宫避暑的皇姐才会临时改主意,目的就是为了帮助骆岚见到他?
永隆帝脸上绝望更甚,“你还有多少事是瞒着朕的?”
除了骆家人都还活着这一件,再无任何对他隐瞒的了,只不过她当下不敢说,“妾身有很多事都瞒了皇上。”
话完,她看到永隆帝英挺的脊背明显僵硬了一下。
“那么,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朕的,十七岁那年吗?”
骆岚默默垂泪,十七岁,是她嫁给他的那年,韶光正好,初遭情事的两个人不像一国帝后,反倒恩爱如平凡夫妻,恨红了暗中多少双眼睛,他对她说:“岚儿今年十七岁,等你二十七岁,三十七岁…九十七岁的时候,咱们还一起过春年一起守岁,朕守你到长命百岁。”
她笑得眉眼弯弯,“皇上可是万岁爷呢,守了妾身的长命百岁,您又守谁呢?”
“谁都不守。”他喜欢从后面抱她,喜欢她小鸟依人地偎在自己怀里的感觉,很温暖,很真实,“朕这辈子,只守岚儿一人。”
忆及往昔,永隆帝老眼内再次聚拢泪花,惨笑一声,“朕这辈子,只守一人,可那个人,却不愿意被朕守。”
其实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大婚那年的很多事情,永隆帝再这么一说,原本就难受的骆岚更是心如刀割,说好的守着彼此到百岁,她哪里是不情愿,只是逼不得已。
倘若当年没有插手丽妃和她的儿子赫连钰,倘若没有出主意把赫连钰送到萧氏手里,倘若……倘若她那些年心狠一点,那么后来的局势就不会愈演愈烈,赫连钰或许早就不存在,他没机会想方设法地针对赫连缙,更没机会拉上赫连缙背后的整个骆家来垫背,那么,骆家哪怕再没出息,也会偏安一隅,而她也就不用为了母族为了儿子千方百计走到这一步。
如今夫妻离心,早年情分散尽,她比谁都痛。
就在刚才,她很想大声告诉他,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她也愿意被他守到百岁,可是她伤他那么深,如今说这些,他可还会信,又凭什么信?
骆岚泪眼朦胧地抬头,瞧见前头站着的永隆帝背影萧索而落寞。
她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安慰么?说得太多他或许会觉得自己是在惺惺作态,可是不说,难道任由局面就这么一直僵持下去?
正想着,竹林外就传来长公主爽快的笑声,似乎在与谁说闹。
永隆帝眉头一紧,循声望去,见到宜清长公主穿过重重竹林而来,笑意清浅地望着他,须臾,一瞥地上跪着的骆岚,不动声色地走过来,弯身将其扶起来。
“皇姐,你不是找驸马有事么,怎么这时候来了?”永隆帝问。
宜清长公主笑说,“再有天大事,也比不得你们这儿热闹。”
这么说,皇姐已经差不多猜到方才的情况了,永隆帝有些暗恼,轻哼一声偏开头,哪怕皇姐是这两日才知道骆岚没死,也不该这么瞒着他,那日亲自入宫去找他的时候就该多多少少给他点提示的,当时什么都不说,今日让他突然见到骆岚,这感觉,就好像世上所有的人都合起伙来骗了他一样,想想就不痛快。
“怎么,皇上不高兴见到我来吗?”瞧见皇帝的样子,宜清长公主挑眉问。
“可不敢。”永隆帝的话分明还带着置气的成分,但听得出来较之先前已经缓和了许多。
要说这世上永隆帝最听谁的话,除了萧太后就是这位长公主了,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永隆帝很多时候会和萧太后顶嘴,却从来舍不得给宜清长公主一句重话,母后和皇姐他更偏向谁,不言而喻。
“听听,这还赌气呢?”宜清长公主无奈地笑了一下,往旁一坐,看向永隆帝的侧颜,“跟我说说,你们俩谈得怎么样了?”
骆岚自然无话可说。
永隆帝则是凝眉,“皇姐,这些小事,你就不必掺和了吧?”
“小事?”宜清长公主反问:“曾经被你宝贝得天上有地下无恨不能造金屋藏起来的女人回来了,你告诉我说这只是小事?”
“皇姐。”永隆帝转过身来望着她。
一看就是个嘴壳硬的,宜清长公主也不指望他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了,转而看向骆岚,“你说,之前都谈了些什么?”
永隆帝不发话,骆岚哪敢擅自做主说话,只是轻轻摇头。
“你瞧你,做了一回亏心事,把以前的傲骨都给丢山旮旯里去了。”宜清长公主戳戳她的额头,这才转入正题,“要我说,今儿这事只能息事宁人。”
“怎么个‘息事宁人’法?”永隆帝显然也是焦头烂额了。
宜清长公主叹气,“说到底,还不是怪你们自己,当初脑子一热把赫连钰送到萧氏手里,结果养成了一头饿狼,若是早早送到太后身边,如今哪怕再有野心,他也只能是个性情乖顺的好儿子,断不敢掀起什么风浪来。”
骆家的事,永隆帝一直以为就是表面上的那样,骆舒玄通敌叛国,所以当下听到长公主这么说,有些懵。
宜清长公主一一给他分析来,“赫连钰但凡念点兄弟情,他就不会为了对付赫连缙而不择手段拿骆家开刀,而对于骆岚来说,敌人都杀上门来了,难道什么都不作为坐以待毙么?所以她在走投无路的时候选择了假死,当然,这的确是骗了你,也是欺君。但是想想,倘若她不假死,赫连钰和那萧氏就有的是法子让她真死在冷宫里,你是愿意看到她假死真活着,还是想她真被人给迫害死了?”
永隆帝紧紧盯着骆岚,目光极其的复杂。
听到现在,倘若还不能反应过来,那他这么多年的皇帝就白当了,原来是赫连钰使了手段诬陷骆家,岚儿最后实在没辙,所以才会走了这么一步棋。
难怪那天晚上岚儿什么话都没说,她不是一早知道骆家反叛,而是一早知道骆家被赫连钰诬陷了,因为对方手中握着确凿证据,所以骆氏一族回天乏力,等宫宴上被揭发的时候,她唯有认命的份。
想想二十年来被自己娇养成温室牡丹的女人在那样四面楚歌的情况下还保持着冷静,她没有反驳,是因为不想让他在证据与她之间左右为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