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说,今上想要让群臣看到的性格,那就是,他最恨臣下欺瞒!
在今上面前,无论犯下多么严重的错误,只要处置得当,未必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但是如果敢在今上面前欺瞒隐匿,被今上察觉之后,必然是要严惩不贷的。
李廷机自问,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今上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猜到了更多的东西,这一点从刚刚今上的问话就可以看得出来,若是自己这个时候选择欺瞒,后果,或许会比自己说出来更加严重!
“陛下明鉴,如今诸党并行,从上而下,已成体系,上有高官大员庇护,下有群臣摇旗呐喊,而新晋之士子,虽有热忱报国之心,却不得不屈从于官场大势,渐渐堕入党争,不得不同流合污,久而久之,朝堂风气越加污浊不堪,且难以救药!如今秋闱在即,陛下重视秋闱之心,朝廷上下共知,为保新晋士子不被此辈醉心党争之辈所误,肃清朝堂已不可再等!”
既然下了决心要和盘托出,李廷机的话就顺了不少,语气也变得坚定起来。
“然则如今朝堂之上,大小党派之基石,非在群臣,而在内阁部院科道之中,此辈位高权重,结党而壮声势,乃党争之症结也,若要肃清朝堂,根治党争,则非对此辈动手不可!”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在指责元辅?”
听闻此言,朱常洛忍不住坐直了身子,脸上再无笑意,神色也冷了下来。
“臣不敢,元辅持身清正,为朝廷上下所敬重,寻常更是从无徇私,更未有结党之事,但是正是如此,陛下方才难做!”
李廷机的心顿时提了起来,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也只能咬牙硬撑下去,只是额头上却忍不住渗出一丝冷汗,道。
“元辅德行出众,为众臣之首,陛下欲要以锦衣卫肃整朝纲,必会招致群臣议论,到时候元辅纵然不愿,也当为群臣而劝谏陛下,况先皇旧臣当中,虽有如元辅般一心为国,持身公正之辈,亦有结党而行,坐拥权势之辈,元辅在朝,陛下对先皇旧臣出手,则元辅万不能坐视不理,故而元辅自请而去,是为陛下,为朝廷!望朝局能有清明之像,望陛下能再无所顾忌!”
话音落下,李廷机的心中松了口气,不论如何,自己已经将自己知道的全说了,接下来究竟如何,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而接下来,是长久的静默!
明明时间已经临近深秋,但是李廷机的背后却冒透了冷汗,他不敢抬头,因为他清楚,天子正在注视着他。
“先生方才说,今日先生不是来劝朕的,而是要去劝一劝朝廷群臣的!那不知先生,打算如何劝?”
良久之后,李廷机感觉到上首传来一阵清淡的声音,整个人顿时如释重负,他知道,自己过关了!
虽然天子没有对他的话做出任何表示,事实上,站在天子的角度,也无法对他的这番话有任何表示,但是这种避而不谈的态度,已经代表了一切,顿了顿,李阁老拱手道。
“陛下恕罪,臣……并无良策,只是想,尽量为陛下分忧!”
该和盘托出的时候要和盘托出,但是该藏拙的时候,也不能锋芒太露,李廷机自认没有那种能够和天子完美配合的默契,所以明智而老实的将话语权交给了天子。
“先生这些日子辛苦了,且先回府歇息几日吧,朝中庶务不必管了,乞骸骨的奏疏,朕明日派王安去先生府上取!”
朱常洛的脸色淡然,神色无悲无喜,轻声道。
“陛下……”
李廷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结果,猛地抬头,失声叫道,而朱常洛却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静静的抬头望着他。
“嗯?”
“臣……告退!”
李廷机的声音颤了颤,终究是没有说什么,脸色惨然的起身,躬身行礼,踉踉跄跄的缓缓往后退。
“先生?”
就在此时,却不曾想御座上再度传来了天子的声音,李廷机心中顿时生出一丝希望,连忙道
“臣在!”
“元辅既去,首辅空缺,若以先生之见,何人可当首辅重任?”
可惜的是,朱常洛并没有说出李廷机想听的话,只是轻声开口问道。
李廷机脸色复杂,半晌无言,片刻之后方才收拾好情绪,拱手道。
“陛下,臣听闻陛下已诏前礼部尚书于慎行入京参赞机务,于公德行出众,为人稳重,可当大任,然多年离朝,恐有不妥,臣以为次辅大人久在内阁,处事稳重,可掌揆阁,请陛下慎思!”
“朕知道了,先生退下吧!”
朱常洛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更没有再提和李廷机有关的事情,而后者停了片刻,终是拱了拱手,面色惨然的退出了乾清宫。
直到李廷机的身影全然消失之后,朱常洛才轻轻叹了口气,而他身旁的王安见此状况,也小心的问道。
“陛下这是……”
王安和朱常洛在一起待得更久,他未必就比李廷机更懂朝务,但是对于朱常洛的心绪变化,王安却是最敏感的,他刚刚分明察觉到,天子对于李阁老的表现应该相当满意才对,怎么最后竟成了这副样子,这让王安着实有些搞不懂。
“先生之才是有的,但是和元辅相比,终归少了些历练,心胸声望都欠缺些,趁此机会,让他感受一番,也是好的!不必多想此事,你且替朕拟上几封旨意,即刻送交内阁去!”
朱常洛摇了摇头,脸色却是重新浮起了一丝笑意。
这已经是他得到的第三个肯定的回答了,这个在所有人口中都如此出众的人物,朱常洛现在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于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