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令军官看了远方一眼,也带着些许遗憾:“撤退,”他说,“这是统帅的命令。”
奥比尼将军骑在马上,他的扈从与侍卫环绕着他,让周围的士兵不至于一眼看见他们的统帅正在发抖——当然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愤怒——奥比尼不幸地在大战前罹患了疟疾,他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汗水浸湿了衬衣,医生给他放了血,而他的私人修士也为他做了祈祷,又请法国人的主教给他做了弥撒,但都没有用,他能够坐在马上,而不是立即倒下去完全是因为除了胜利之外他无路可走。
他胜利了,但奥比尼并不认为这是结束,贡萨洛之所以驰名诸国,正是因为他在勇猛无畏之外,还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又有着谦恭豁达的名声,他不会因为想要保住之前的名声而忽略或是隐藏这次失败,他必然会从这次战败中汲取教训,再接再厉——而且,奥比尼不认为这次是贡萨洛的失败,他只是被愚蠢的那不勒斯人拖了后腿,他曾经寄希望于那不勒斯人的溃退能够成为抓住贡萨洛的泥沼,让他在这片战场上损失足够多的士兵,但贡萨洛没有如他的愿,他逃跑的时候比兔子还快。
即便如此,法国人还是有机会从贡萨洛身上撕下一片肉的,但贡萨洛似乎也想到了这点,他让他的火绳枪手隐藏在树林里,不计代价地阻截了后来的追兵,如果他们要歼灭这些火绳枪手也不是不可能,但那又有什么用呢?一个骑士要从五六岁的时候一直训练到二十岁,一个长矛手也需要十年,一个长弓手也是如此,但火绳枪,谁都知道,哪怕是个女人,是个孩子也能用,它没有任何技巧可言,比弓弩更令人厌恶,他们即便处死了所有的火绳枪手,只需几个月,贡萨洛就能训练出成百上千的替代者。他的士兵本来就不多,不能在这种地方无谓地消耗。
还有他的身体,奥比尼担心他甚至可能等不到神父来为他做临终圣事,他在扈从的帮助下从马匹上下来,极其勉强地向自己的士兵们说了几句话,就难以支持地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彻底地昏睡了过去。
数日后,伯纳德.德.奥比尼的死讯传向了整个意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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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尔夫沉着脸从他的士兵中走过,一些人认出了他,而另一些人早就沉醉在了女人和酒精的怀抱里,不过即便是前者,他们也是心不在焉的——他们的喉咙发干,无论多少葡萄酒都润泽不了,他们的手在发抖,不是出于后怕而是出于兴奋,他们的血液在耳朵里轰然作响,就像火绳枪中的火药仍然在他们手持的枪管里爆炸;他们浑身轻飘飘的,看什么都是一片朦胧,只有手中火绳枪的真实触感告诉他们仍在人世间这个肮脏的大地狱。
拉尔夫没有斥责他们,他知道这一百个小伙子或许就要离他而去了,热兵器能够带给人类的快感与冷兵器完全不同,冷兵器或是会给予人感官上的刺激,但要说精神上的,还是热兵器莫属,那是一种……暴虐又傲慢的情绪,仿佛身处高山之巅,拉尔夫起初没有注意到,但他从战场上回来,看见他的士兵们亢奋无比的神色时,他就知道事情产生了他们所不想看到的变化。
他们或许也能够为这些年轻的士兵配备火绳枪,但在问过了几个人后,拉尔夫愕然地发现,要让火绳枪在这样的战争中发挥作用,枪支与弹药才是关键,相对的,用来换取这些弹药的金币也得像流水那样的花费出去,一个国王,一个公爵或许能够支持的起,但一个雇佣兵队长,就别有这种妄想了。
一个那不勒斯贵族向拉尔夫点头问好,若是平常,贵族们是不会给予这些唯利是图者尊敬的,但今天拉尔夫等人不单救出了他们的国王,还从纷乱的战场上带走了一拨那不勒斯贵族,那不勒斯国王已经向这三位勇士承诺了封号和领地,只等夺回那不勒斯,他们就能一步登天。
这个机会是谁给的呢?
朱利奥,美第奇,这只狡猾的狐狸,拉尔夫这样想到,阴郁的神色突然就淡了下来。想到这个年轻的主教是怎么样一步步地完成自己的计划的——他一定早就看出或是猜出了他们对战斗毫无兴趣,他没有立刻与他们针锋相对,嗄,如果是那样,拉尔夫倒是毫不畏惧的,他们之前遇到过很多个暴躁激进的雇主,但他们总有办法在敲诈出最后一个金币的同时避免最接近的一场战斗,被他们间接送入地狱的雇主也不在少数,反正他们要的都是叮当作响的钱——他没有,这个美第奇,将自己伪装成一只胆小的,唯唯诺诺的兔子,他在他们的面前理直气壮地收买他们的士兵,用商人的嘴和商品来把他们带入他的圈套,现在想起来,一个商人居然会有那么多的火绳枪与弹药本来就是一件令人奇怪的事情,这些是一早为他们准备的——虽然拉尔夫不知道朱利奥是怎么知道那不勒斯国王会在战场上遇到无人救援的危险,又是怎么知道西班牙人与那不勒斯人会从那条道路撤退的……也许他永远不会知道,但结局就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朱利奥.美第奇大赢特赢。
拉尔夫摇着头笑了起来,他干脆利落地转身,不再企图责问他的雇主。
奥比尼罹患疟疾因此同样决定撤退的事情,要到很久之后才为人所知,所以西班牙人与那不勒斯人都对他充满感激,这又与拉尔夫等三人受到的礼遇不同,作为教皇特使,朱利奥原本就与他们是同一阶级的,他所收到的回报也绝对比拉尔夫等人收到的回报丰厚得多。
“你早就有所打算,是吗?”贡萨洛提起一柄重铳,试了试它的分量,在撤退,整合与驻扎之后,他第一时间尝试了这种火绳枪,在五百尺以内,它仍然可以击穿敕令骑士惯用的那种板甲,而它的造价也早已超过了十枚弗罗林,如果不是有意为之,谁会准备这么多火绳枪,又送到这个荒僻的地方来?贡萨洛也知道自己受到了欺骗,但他不以为忤,除了他本就心胸开阔之外,他也知道自己原本对火绳枪根本毫不在意,如果有人劝说他在战场上大规模地装备火绳枪,他准会认为那是个奸细或是疯子,小主教的行为既免了他的牢狱之灾,也免了被塞上一大……口粪便(这个世纪人们经常用此治疗疯子)。
“这种你给我多少钱?”贡萨洛问道。
“我又不是商人。”朱利奥狡猾地说道,因为他的商人给贡萨洛的价钱是二十枚弗罗林,这个价钱比起骑士盔甲与马匹来一点也不贵,但贡萨洛显然还想压下去一点,所以就直接找到了他这个主使者。
“我要的数量是一千只。”贡萨洛说:“还有普通的长铳和短铳。”
“唔恩……十九?”
“那和二十有什么区别?十三!”
“多不吉利啊,亲爱的,十八?”
“十四!够了,多一个就代表着多一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