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那我就跟大哥一起去搭伙卖茶叶!”宁子明听得心里一松,笑着点头。
“其实你那前朝二皇子的身份,原本就不算什么事儿!”唯恐宁子明还不放心,柴荣想了想,又继续低声开解。“先前他们争相把你抓在手里当傀儡,无非是看你年纪小,身边又无兵无将,好欺负而已!”
“嗯?”宁子明听得新奇,轻轻歪头。
在认识柴荣之前,可从没有人以这个角度分析他的问题。前朝皇子的身份,就像一片阴云一样压在他的头顶,令他没没想起来,就觉得肩膀无比的沉重。
“这句话有点儿大逆不道,咱们兄弟俩私下说说去却没问题。自朱温篡位以来,中原的历任天子,有哪个不是兵强马壮者为之?谁在乎过血脉传承?若是有人兵不强,马不壮,抢你去做了傀儡又有何用?反过来的,若是你手下兵强马壮,实力雄厚,他们否认你是二皇子还来不及,怎么会硬生生地将帝位往你屁股底下推?那符老狼,按说还姓李呢?你看这么多年来,有谁敢说一句,他是后唐李存勖的同宗?都是一群势利眼儿,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已!”
“啪!”帐篷里的烛花突然爆燃,将整个寝帐照得亮如白昼。
宁子明的眼前,也是一面光明!
这是一条他从来没想过的路。不用再托庇于别人,完全依靠自己。
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不想当天子者,兵强马壮也可拒之。魏公符彦卿的祖父,乃是李克用的养子李存审,继承后唐的资格,与唐明宗李嗣源同等。可后唐亡了这么多年了,李存勖和李嗣源的子侄被杀得干干净净,李存审一家却只改回了原姓,谁也不会试图拿着他们去当傀儡,谁也不敢想打上门来,将这个家族的男人斩草除根!
无他,符家兵强马壮尔!
他们说自己不姓李就不姓李,外人巴不得他们放弃争夺天下的资格!
而自己如果哪天也有了足够的实力,无论姓石、姓宁还是姓郑,谁敢再多啰嗦一个字?
“大哥,谢谢你!”带着真心的感激,宁子明朝着柴荣轻轻拱手。有些青涩的面孔,被烛光照得生机勃勃。
作为一个阅历甚浅,棱角分明的少年,他一直不想这辈子都托庇于武胜军节度使常思的羽翼之下。尽管后者对他救过他的命,也始终拿他当做嫡系子弟培养。
他喜欢常婉莹,不仅仅出于感激,而且觉得彼此非常投缘,彼此值得相守一生。而在常思的麾下做事,就总是令他觉得,自己是靠着别人的女儿才平步青云。总是觉得有人会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让自己很难挺直了腰杆说话做事。
当然,这些都是他作为一个青涩少年在私底下的小心思,不能说给任何人听。而今晚,除了在武胜军中继续领兵厮杀之外,他又看到了另外一条出路,顿时觉得眼前一片光明。
“自家兄弟,别说见外的话!”终于令自家三弟脸上出现了笑容,柴荣也觉得心情大好,笑了笑,低声打趣。“其实,我觉得你去做个商贩,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咱们兄弟春天时从南往北贩卖茶叶,秋天时从北往南贩卖皮毛、药材。呵呵,看尽天下美景,睡遍天下美人儿,不管他谁做皇帝,都能逍遥快活一辈子。”
“我,我哪里懂得经商?”宁子明意识到柴荣是想把话题岔开,挠了挠头,非常配合地说道。
“你要是不懂做生意,天下就没有合格的生意人了!”柴荣微微一笑,用力摇头,“我今天一直怕你迫于形势,被回鹘人白拿了绝技走,还一直在琢磨着,如何帮你想个办法,短斤少两,鱼目混珠!却没料到,你比我还会做买卖,居然用一项刮骨疗毒的绝技,换取了整个密羯部的感激。这回好了,从此你就相当于在塞外,藏了一支奇兵。需要用到的时候,立刻就可以将他们召唤出来!”
“我,我哪里想过那么多!”宁子明被夸得大急,红了脸,摆着手解释。“我当时只是觉得,这边部落里的人还都不错,不该被人给赶尽杀绝!所以有点儿同情他们!才,才没想到在此埋什么伏兵!”
柴荣听罢,继续笑着摇头,“所以说你有经商的天分呢?只是你自己没意识到而已!以诚换诚,才是做生意的最高境界,三弟你这算是无师自通!若是一直想着白拿别人的,或者老想着赚个够,不考虑对方的利益,那就成了一锤子买卖,即便成功,也没第二回了!”
这是他的生意经,所适用的范围,却不止是生意场。因为看到此刻的宁子明单纯得如同白纸一张,所以才主动坦诚相告。
宁子明听得似懂非懂,沉吟了一下,低声补充,“当时我即便坚持不给,恐怕也不行啊!算上二哥和晶娘姐,们咱们这边总共才七个人。被人家堵在营地里,想逃,都没有可能!”
“这就涉及到另外一门学问了,审时度势!”柴荣点点头,继续有意识地向少年人传道授业,“当实力相差太悬殊时,选择暂时妥协,总好过撕破了脸后,连翻本的机会都剩不下。想当年,大唐太宗李世民,也曾经被受渭水之辱,全靠了向突厥人奉献珠宝,才得以委曲求全。可短短十几年后,突厥人的可汗,就被抓到长安替太宗陛下看守宫门了!”
“嗯!”宁子明立刻又想起了自己名义上的父亲石重贵,因为拒绝继续给契丹人当孙子,而不幸亡国的过往。
从为人角度上来说,他佩服这种硬气,但从最后结果上来看,石重贵无论如何都算不上一个合格的皇帝。相当于为了给他自己争一口气,害得中原大地生灵涂炭。
“品德和智慧,向来不是一回事。有些人品行无懈可击,可做起事情来,却总是一塌糊涂。有些人明显就是卑劣之徒,可坐起事情来,却有板有眼,很少出现错失。”柴荣绝对是一个合格的大哥,有意无意间,在少年人最迷茫的时候,给出了最需要的指引。“所以持身的时候,我们力求自己正派。交朋友,也应该选择正人君子。可用人和做事的是,就需要首先遵循智慧的指引,而不是一味的做个正人君子……”
他知道以前没有人教导过宁子明这些,所以也不强求后者能懂,只是想起什么来就说什么,东一句,西一句,零零碎碎将自己人生心得,讲给对方听。
而宁子明,却没有意识到刚结拜不久的大哥,是在点拨自己。追随着对方的思路,有一句,没一句,断断续续的听。
一些观点,他非常赞同。而另外一些观点,他却无法接受。每当遇到自己不想接受的东西,他便直接出言质疑或者反驳。柴荣也不生气,只是换成另外一个角度,再度把自己的观点诠释完整。
兄弟两个,聊着聊着,就有了倦意。相互告了个别,打着哈欠,分寝帐睡去。谁都没有去想,今晚的谈话,对双方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直到多年以后,柴荣才终于发现,自己竟然亲手培养出了一个智勇双全的当世名将。
而那时的大周郑王宁子明,也不再为他自己的身世迷茫。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除了苦难之外,始终有几缕作为同类的温情。温暖着他,鼓励着他,让从青涩少年,一步步长成为男子汉,顶天立地。
注1:五代至北宋时期,对于那层膜却没看重到变态的地步。郭威娶的是李存勖的遗妃,柴荣续弦娶的是李守贞的儿媳。宋真宗的宠妃刘娥,也就是著名的刘太后,干脆就是别人的小妾。但社会的主流,已经开始关注女子的“贞节”问题,特别是在女子没有父兄撑腰的情况下,婚前失贞,往往会遭到夫家的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