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及穿戴,蒋烨身上的打扮要比程、王二人很齐整得多。但程小九依旧刻意与对方保持了一尺左右的距离,不是因为自卑,而是受不了对方身上那股市侩气息。那气息就像一坨冰冻了的痰,无论包裹着怎样光滑的外表,都无法令人感觉身心愉悦。
弓手蒋烨却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冷淡,或者说他根本没察觉出程小九对自己的戒备之意。一边拉着坐骑慢慢前行,一边热心地像两个少年指点道:“这条街是咱们馆陶最繁华所在,天南地北的货物,凡是你们两个能听说的,几乎都能买到。眼下已经大不如以前了,当年运河刚刚开通的时候,甚至连海外的昆仑奴都有的卖。那身上黑的!除了眼睛和牙齿外,就像木炭一样。要是半夜时对着你一龇牙,能把人活活吓昏死过去!”
“啊,是么!”王二毛被蒋烨突然龇出来的满口大黄牙吓了一跳,躲闪着回应。
“当然,你舅舅我可是亲眼看到过的。力气大得很呢!三百斤重的石头碾子,两手一拎就起来。”蒋烨吐出黑黑的舌头,添去自己牙齿上的碎菜叶,在嘴里嚼了嚼,又随着浓痰吐到了路边,“不过价钱也忒地离谱,一个男人要十二吊。他奶奶的,十二吊钱,都够我买三个细皮嫩肉的高句丽娘们了!”
“有如此臂力,在其族中想必也是个壮士!”程小九皱了皱眉头,低声说道。他非常不喜欢蒋烨这种拿人当牲口的态度,但对方是二毛的舅舅,又是自己日后的同僚,只要其赖着不肯离开,谁也拉不下脸来硬赶他走。
“到底是兵曹大人!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蒋烨笑着接过程小九的话头,“我后来听人说那昆仑奴是化外某个小国的大将军,因为得罪了当朝权臣,才被贬做了奴隶,全家卖到了海船上!”
这明显是在顺嘴胡说了,程小九能分辨出来,却不准备戳破。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期待脚下这条路快些走完。
“这是老赵家开的米铺,衙门里的贾捕头是他家的女婿!”蒋烨越说越高兴,指点着路边一个宽度足有四十余步的店铺说道。“这一年四季衙门里边吃的米,都是他们家供给。全是上好的两淮精粮,一粒沙子都没有!”
程小九顺着对方的手指望去,看到几个赤精着上身的打手气势汹汹地站在粮铺门口。此刻天色已经慢慢开始发暗,买米的人依旧排成了长长的一队。有人已经买好了粮食,却拎着小半袋子米不肯离开,看样子是斤两方面与伙计们起了争执,正在陪着笑脸祈求对方重新将袋子里的粮食过一下称。有人则端着木盆大声吵嚷,显然是觉得米质太差了,不愿意平白吃亏。伙计们一概撇着嘴,对提出异议的人不理不睬。偶尔觉得对方碍事了,就用力推上一把,仿佛挡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根没有感觉的朽木。
听到蒋烨那特有的公鸭嗓子,打手们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其中最高大魁梧的一个顺着台阶走下几步,做着揖打招呼,“蒋老爷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呢?街面上情形怎样,有饿殍故意肇事么?”
“还行。上午有几个不开眼的,被我一通鞭子全抽趴下了。你这里如何,有人来捣乱么?”弓手蒋烨大咧咧地还了个半礼,提高了嗓门问道。
听见门外的对话后,几个正在与米店伙计理论的百姓立刻不吭声了。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低着头,紧贴着门边溜了出去。几个打手冷眼看着对方离开,拖长了声音回答道,“咱们赵家老店,是有名的童叟无欺。哪个不开眼的敢在这里生事啊!况且有蒋老爷您坐镇,那些霄小无赖胆敢造次么?”
“既然吃了这碗饭,为地方做些事情也是应该的!”蒋弓手微微仰头,满脸得意。胳膊向身边的两个少年一伸,他笑着跟米店的打手们介绍,“这位是县尊大老爷今天亲自任命的本县兵曹程大人,这位是我的侄儿王二毛,从小和程大人玩到大的好友。今天让你们认识一下,以后大伙见了面,别互相冲撞了!”
“呀!”几个打手夸张地向后跳开半步,紧跟着长揖及地,“见过程老爷,见过王壮士。几位请到里边坐,我家管事正在,保证有好茶招待!”
“今天没空喝茶,程大人第一天到任,我得带着他们熟悉熟悉这条街!”没等程小九开口,蒋烨抢先拒绝。
说话间,米铺管事已经亲自迎了出来。先跟蒋老爷打了个哈哈,然后抱拳向程小九寒暄道,“原来是上午力举两个石锁,枪绽万树桃花的程兵曹路过,我说小店里边今个儿怎么越到了晚上越亮堂呢。您吃过宵夜了么,不如就由我来做个东,大伙一道庆贺程兵曹莺迁之喜,如何?!”
“去、去、去!”蒋烨用力推了米铺管事一把,“别跟我抢客人,请客哪里轮得到你。日后来了新鲜米粮,照旧例给程大人家里送一份,价钱从衙门里边算。我这位侄儿是程大人的好友,照着我麾下的帮闲同等看待!”
“嘿呀,您还真赶巧了。店里边刚到了半船扬州褐珠,那可是皇上都喜欢的好米,熬出粥来最补身子了。敢问程、王两位老爷的家住在哪?我一会儿就派伙计给您二位家中各送一袋子过去!”米铺管事一拍大腿,笑着推荐。
程小九刚刚混上个小吏身份,哪曾见过这种阵仗。抢了好几次,终于赶在蒋弓手替自己做主之前阻拦道:“您老千万别客气,我家里人少,吃不完这么多米。况且这米可金贵着呢,放在店里边能生好多利息,我没帮大伙做过什么事情,不能无功受禄!”
“嗨,您老跟我客气什么呀!”米铺管事笑着“抱怨”道,“咱们铺子全凭衙门里的老爷们罩着,出点米让大伙尝尝新鲜也是应该的。况且今后您老做了兵曹,这一地安危还得依靠您老呢!我要是不让您老吃饱了,养足力气杀贼,还不被父老乡亲们用吐沫星子淹死么!”
“收着,收着,您要是不收,不是驳了贾头面子么!”蒋弓手拉了程小九一把,非常好心地提醒道。不待程小九弄明白收不收米与贾头的面子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他快速侧过头,冲着米铺管事说道:“他们两个暂时住在驴屎胡同。你尽管派人去送!这么有出息的孩子是谁家的,到了一打听就知道。”
“唉,好勒!今晚肯定送到!”米铺管事像占到什么大便宜般,大声答应。
他们几个在门口拉拉扯扯,早就将排队买米的百姓们全惊动了。众人看看手里纂出汗来的几个铜钱,再听听管事对什么扬州褐珠的介绍,望向程小九的目光立刻由好奇、佩服变成了凌厉、轻蔑。程小九被四周躲躲闪闪看过来的目光盯得难受,跟米铺管事客气了几句,赶紧拉着王二毛落荒而逃。蒋弓手看得有趣,牵着坐骑,依旧不紧不慢地跟着,也不管程小九的脸色有多不情愿。
这条街上几乎所有店铺的掌柜、伙计都跟蒋弓手很熟,见到他身边突然多出来两个衣衫破旧的少年,目光里立刻充满了好奇。当听闻两个少年中的一个已经做了本县兵曹后,眼中的好奇随即变成了畏惧和媚臽。就连本地有名的恶汉,半个月前因为几句口舌之争,曾经拎着铁锤追赶两个少年跑过半条街的张铁匠,重新见到程小九之后,也赶紧侧着身子躲到了门后。直到确认程小九没有停住脚步找自己麻烦的意思,才擦了把汗,望着少年离去的方向点头哈腰。
这种突然威风起来的感觉令程小九很不舒服,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条不小心掉进汤锅里边的鱼,浑身上下沾满了油和酱汁,却无力从锅里边跳出来。而蒋弓手喋喋不休的说话声就像一堆闻到腥味的苍蝇在嗡嗡,让他怎么躲都躲不开,怎么逃都逃不掉。
好在馆陶城不大,脚下的路很快就到了尽头。转过街角,程小九终于有机会跟对方告辞了。就在他堆起笑容,准备开口的刹那,猛然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几个白天见过的帮闲、野牢子们气喘吁吁地迎了上来。一边躬身向蒋烨行礼,一边笑着汇报道,“启禀老爷,逍遥楼里边的酒席已经预备下了。按照您的吩咐,包了整个二层。水陆时鲜拣好的上,由许厨子亲自掌勺!”
“好,告诉大伙稍等,贵客马上就到!”蒋烨笑着点头,大模大样地吩咐。
“嗯!”跟班们答应一声,两个人小跑着回去张罗酒席,另外两个人满脸堆笑地走上前,帮助蒋弓手拉坐骑。
程小九和王二毛互相看了一眼,笑着停下脚步,“既然蒋老爷还有事,我们两个就不耽搁您了。今日一谈,受益良多,改日碰面,晚辈希望还能听到蒋老爷的指点!”
“走什么!走什么!”弓手蒋烨立刻瞪圆了眼睛,不满地嚷嚷,“都到饭馆门口了,你们两个走了,不是打我老蒋的脸么?别走,给我拉住他们,走了我拿你们算账!”
后半句话一落,两个野牢子立刻靠上前来,嬉皮笑脸地扯住程小九的衣袖,“程爷,程爷,您千万别不给我师公面子,否则,我们两个的饭碗可就砸在您老手里了!”
程小九挣了两下没挣脱,笑着向蒋弓手解释道,“不是不给您老面子,您这不是要招待贵客么,我跟二毛就这身打扮上去了,岂不是给您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