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石以僧家禅机讥赵景云,赵景云也以僧家禅机对之,众人又是一阵大笑。笑定之后,赵景云正色道:“我是在看那桑林边上,你们若是注意,我们这一路行来,起初种得是粮食,但到得这附近,多数种的只是桑苗。这其中背后文章,你们可曾仔细想过?”
听得他这番话没了调笑之意,三人皱起眉来,都是不解。郑景云见了之后,越发觉得天子令天下学子采风之事实在是明智之举,连这号称信奉“功利之说”的三人尚且如此,何况其余?
“天下产业,以农为本,农家之事,以粮为本。”郑景云缓缓解释道:“那新桑田分明是自粮田改来,大片粮田改为桑田,若是遇着欠年,粮价必然腾贵,以桑废粮,此吾忧之一也。”
“工商之利,胜于农耕十倍,我朝兼并之事,屡禁不止,若是乡绅富贵之家,为逐工商之利,将自家田地尽种桑棉,更兼并邻里,则百姓失地之事,必增多矣。失地之民,若不得生计,便要成为流民,恐为国家之祸,此吾忧之二也。”
陈安平呆了好一会儿,然后喃喃道:“无怪乎曼卿兄非要来乡野之中,此事不目见耳闻,孰能知之……天子圣明,必有应对之策!”
“我等仕子,以致君尧舜兼济天下为己任,当主动为君分忧,岂可事事都待天子!天子日理万机,已是累极,听得魏公说道,当今天子勤政远胜于国朝历代之君,我总有不忍之意,天子愈是圣明,便愈是显得我们这些士大夫无能了。”
这话说得极重,陈安平也露出愧容来。
赵与莒其实远不象魏了翁、赵景云所想象的那么勤勉,至少他对于如何偷懒,还是很有一番心得的。
特别是在崔与之入主中枢之后,更是如此。炎黄元年六月二日,崔与之被正式拜为右相兼枢密使。对于这位宰相,赵与莒还是挺满意的,虽然他在政见上也颇有与赵与莒不同之处,可对于这种不同,他不会固执己见,而是会想办法折中、妥协。
崔与之也不算勤快,他最勤快的是跑得皇宫中来与赵与莒喝茶聊天,便在这看似漫不经心的聊天之中,大宋的一些军国大事都被敲定下来。
“陛下前诏变军制,臣虽说不曾反对,不过心中还是觉得不妥。”此时二人便在禁苑之中满是苍翠的清凉亭里,就着碧波微风,躲避如今的暑气。崔与之年老,坐着的时候便不能始终保持坐如钟的姿势,赵与莒也恩赐他随意。故此他虽然面对天子,穿的却不是朝服,与赵与莒一样,都是便于散热的常服。
“卿觉得有何不妥?”
如果说象是开报纸、设博雅楼学士、诏谕儒士下乡都只是小打小闹的话,赵与莒改革的重大措施中最先是变军制。原先大宋禁军、厢军靠募兵制而来,天子下诏,用五年时间废募兵制,取而代之的为征兵制。
挟台庄大胜之威,众臣对天子知军事一事是确认无疑了,谁也不敢说天子此举是不知军事的荒唐之举,故此虽然有反对之声,但都被崔与之安抚下去了。
“陛下《钦定征兵制诏》中虽说极全了……”崔与之沉吟了会儿,赵与莒宣布改革军制的诏书中,对现在的禁军、厢军都有明确的规定,禁军、厢军的规模在五年之内不做变化,也就是说禁军、厢军的将士暂时不虞会失去生计。然后禁军将选拔优者编练新军,禁军将领也要“入陆军学堂习炮战之术”——崔与之自然明白,这是借着学习火炮战术的借口,将地方上的将领与军队暂时分开,学习之后虽然还会安置到新练出的新军之中去,可他们想再将新军当作自家的私军,显然是不可能。若是往常,这等措施很有可能会激起禁军将领的反对,但现在天子在一年之内先后两次大胜,近卫军更是借着献俘之机进驻临安,那些将领便是有意弄起兵变来反对,也得先掂量一下自家的分量。
未能编入禁军新军的原禁军将卒,在具体操作之细则中也有承诺,那便是转入厢军,随厢军一起转制,但原先的粮饷不少。这一来那些当兵只为吃粮者,也有了一个去处,赵与莒不希望在宋朝闹出一个李自成来,对于这些士兵的安置,着实花费了一番心思。
厢军的处置比禁军要复杂些,大体来说有四类去处。第一类便是拔其优者选入禁军新军,这一类人数只怕最少;第二类是择其青壮者充为“警备军”,一来是为禁军后备,二来则充作地方上镇压悍匪、缉捕大盗的武力,维护地方治安,他们除此之外,不再负担原先由厢军负担的劳役,很大程度上类似于后世的武警部队;第三类转为“护军”,以小部队形式分散至各驿道、河岸延途,特别是驿道,他们将原先邮铺、兵站的职能统合起来,而且还新增一条,便是护路,因为如今混凝土路已经自临安延伸出去,这路虽是平坦便利,可是却要有专人养护;第四类则是最多,他们大多是原禁军、厢军家人亲族,被编制为“屯兵”,聚居于附近城市之郊,将由天子内库投资,建设工厂进行安置。
赵与莒并不担心没有足够的工作岗位来安置这些人,如今的大宋,颇类于他穿越而来的那个时空中改革之初的中国,来自流求的大量“外资”涌入,急切地寻找投资地点,仅基础建设一项,便足以在数十年内让大宋变为一个巨型工地。工人做工,赚钱后又购买洋货,钱又流回流求,然后再度变为投资,简而言之便是如此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
“臣担心的是,陛下若是不再募厢兵,遇有灾荒,当如何处置?”崔与之诚恳地道:“此为祖宗遗下之良法,国朝未有因灾而乱者,便是因此也。”
“崔卿……这是在耍朕了。”赵与莒噗笑了声,崔与之却面色不变,赵与莒又道:“且不说南渡之前的王小波李顺,宋江方腊,便是高宗之时,尚有钟相杨厶,国朝之乱岂少于历代乎?”
崔与之微微一笑:“钟相杨厶之后,百年太平矣。”
这话堵得赵与莒怔住了,宋代虽有农民起义,但规模与影响,无论如何也不能与唐时黄巢汉时黄巾相比,这厢兵之制即使不是主因,多少也帮了些忙。
“崔卿之意?”赵与莒知道,崔与之不会无的放矢,他这样说,便是胸中有所对策了,否则当初自己要改革军制时,他便会想法子转弯抹角地反对,而不会待到今日。
“以工代赈,不过这赈……怕是要官家内库里出些钱钞了。”崔与之笑道。
“好你个崔与之,竟然又算计起朕的私房钱来了,我说呢……定是魏了翁又寻你说了什么不是?”赵与莒一愣之后大笑道。
注1:以马为虎出自南北朝,梁朝建康令王复听得马叫便吓得半死,说这明明是老虎,为什么叫马。
注2:孔子对于躬行实践还是很重视的,这番话都出自《论语》。顺便提一下我对儒学包括理学的看法:这是中国传统文化重要的组成,其中智慧实不在西方诸贤之下,但就象西方需要孟德斯鸠、卢梭、伏尔泰诸人一样,儒家思想也需要后续的智者,方可发扬光大。
注3:陈安平与石良所用,皆是孔子之语,李石所说“食色性也”往往被误为孔子所言,其实应是与孟子同时的告子所言,不过与孔子饮食男女之语意思相近。
注4:此为倭国曹洞宗僧坦山之事,不过坦山为十九世纪左右人,在此特注之。家前山上真如禅寺,为曹洞宗发源地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