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无忧手捧海盗头子的大氅,还有自己私下撰写,却搭上了伯辰性命的史书《洪武拾柒年事》,肃立船头。黑色的大氅,白色的儒袍,随风飘动的斑白顺发,在海盗头子的眼中渐行渐远,直到消失于匆匆的流光中。
洪武十七年,那个充满了谜团的年代。当时的人们只看到了午门前冰冷的血痕,只记得玄武湖上腾空而起的烈焰,又谁普认真地挖掘其中的因果。
如果武安国的软弱不令大家失望,如果姑苏朱二等新政的中坚力量不转而寻求朱标作为利益代言人,安泰皇帝能那么容易覆雨翻云吗?
如果水师将士不随太子入京候命,如果手握禁军的岐阳王李文忠不在关键时刻给予太子支持,谁还能保证风雨过后天下还属朱家?
洪武拾柒年事,一本薄薄的手稿怎能记述得完。周无忧自问没有常茂那破釜沉舟的胆量,没武安国那悲天悯人的胸怀,他是一个书生,所能做到的,只是记述自己那一年亲眼目睹的事。
历史发生就发生了,记录它的原貌,不强加给它任何功能,这才是信史。这种历史虽然没有包含千秋正义,没有承载治世通鉴,但那一笔一笔血写的字迹,却更加真实。
洪武十七年,好像过去很久了,今年该写一本《建文纪事》了吧,记下这个特殊时刻人们的所作所为,留给后人去翻看评说。周无忧默默地走回船舱,身后留下满船迷惑的目光。
“那个海盗头子为什么给老爷磕头啊,怎么又和震北军扯上了关系”,一个家丁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不解地问。刚才那一刻惊心动魄。他的手指已经僵在了火铳板机上,只要有人给一个暗示,即可将子弹射出去。
“你家大人的气度将海盗震住了,今天我算开了眼,什么是儒者之风,这就是”,船老大伸长脖子凑过来拍大伙马屁,“我走了半辈子船。第一次遇到海盗,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这么镇定。凭借三言两语让海盗屈膝下拜的,你家老爷,是个人物,了不起”!
“知道吗,咱家大人当年普是震北军中智囊,和武侯齐名地大英雄。几十万大军在眼前厮杀都没眨过眼睛,何况这些小毛贼”!一个年龄很大的家丁炫耀着说。
船老大吃惊地瞪大眼睛,羡慕地问道:“您是说辽东之战?怪不得我听见什么震北军。什么老兵之类的”。
“那海盗和震北军又怎么会扯上关系”?有人好奇地刨根问底。
老家丁摇摇头,不肯再多透露。直到被船老大和众家丁逼急了,才神秘地四下看看,让众人将头围成一个圈子,俯在中间小声说道:“当年常大将军入京向皇上讨说法,带了五百斥候,那些都是从常大将军一直带在身边的震北军精锐。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们也知道。常将军不明不白地遇刺了,没几天,皇上也换了一个。但那五百斥候凭空消失。估计这海盗头子就是其中一个。先没认出老爷来,直到见了老爷家的账本,知道了老爷的名字,所以才跪拜谢罪”!
“噢”,众人恍然大悟,点点头各自散去。常茂,震北军,洪武十七年,对于年青人来说,已经模糊成为了一个传说,没有人会在乎传说中的人和事,他们地生存与死亡,与现实中人无关。
姑苏朱二死了,死于千夫所指。西窗下,周无忧叹息着提起笔,不知如何记述这件事。就在安泰皇帝去世的当晚,周无忧就预料到姑苏朱二会惹上麻烦,但去没有料到手握朱家父子两代免死金牌地三朝元老姑苏朱二会默默地接受这样悲哀的结局。
姑苏朱二可以选择投向北方,可以动用手中的权力追查留言的来源,甚至可以到朝廷上质问皇帝,如果他想那样做。但是这些他都没有做,只是沉默地以生命抗议世人对他的不公。他这样选择,到底为的是什么?
周无忧无法理解,他知道,在姑苏朱二眼中,自从洪武十七年后,以理学为本,新学为用地朝廷也好,高举新政大旗的北方六省也罢,甚至包括秦王所治西北,沐家所治西南,其实都已经脱离了其原来的轨道。实际上他们都在革新,只是因为利益地考虑不同选择了不同道路。如果安泰朝廷中那些官员能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钱财投入到新兴产业中,并且从此在贪污路上回头,他们身上的罪孽不比依赖贩卖奴隶和战争而积累起财富的北方商人多。
朱二总希望南北双方能殊途同归,他太高看了朝廷上那帮贪官的政治智慧。朱二、曹振这种老臣的存在,其实是保证建文朝廷苟延残喘的基石,有他们在,燕王朱棣就不敢轻易起兵。可自以为聪明地大佬们非常配合地将这些基石一块块拆掉,等着倒塌下来的大厦将自己压死。
朱兄,你这样值得吗?就为安泰皇帝回光返照前的几句分不清真假的誓言,就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你就甘愿送上自己的性命?
周无忧无法理解姑苏朱二在坚持什么。从洪武到安泰再到建文,帝王面孔一直在换,内阁大臣的任命也屡创新意,但皇帝高高再上俯揽众生的角度却依然故我。这样的时代,这样的朝廷,怎值得朱二这样的英雄为之卖命!
书案上的茶渐渐凉了,握笔的手也渐渐冰冷,笔尖上的墨汁慢慢风干,凝重的历史依然默默前行。
京师,水西门,一串马车缓缓停于已故中山王徐达府邸侧门,是交地租的时候了,身着绸缎衣衫却穿了双片儿鞋的农庄庄主带着一队伙计,捧着一年农庄里收入支出的账本,拉着乡下的特产及刚收到仓房里的新米,前来交割。
东富西贵。城西这一代住的都是钟鸣鼎食之家,每年秋天都有无数乡下土财主进京向田地地主人缴纳供奉,各家高官的侧门外都会停满马车,所以大伙也司空见惯,压根没人注意到今年徐家田庄那个账房骨骼出奇的粗壮。即使有人注意到了,也不会在意,庄稼人么,整天在农田里伺候泥巴,长得精细了才会让人奇怪。
徐府管家打开侧门,先派人安排带队的庄主和账房先生去觐见徐家大老爷。然后指挥伙计兴高采烈地将马车上的货物抬进院子。寂静了院落一下子热闹起来,连正在落叶子的梧桐树仿佛都焕发出一丝春天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