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宁静而漫长。
刘家港并不宽阔的水面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全新的,半旧的,满载的,空舱的,密密麻麻,如过江之鲫般蜷缩在港口里等待市泊司官员签发的离港令。江南过早来临的夏天将水面烤得臭哄哄的,散发着一股极其难闻的味道。太阳一落山,成群结队的苍蝇就随着臭味飞了过来,钉在船舷,帆面,甲板一切能落脚的地方,寻找着船上还能被刮到的一点营养。
显然苍蝇们的收获不大,这些船只已经被细心的市泊司官员“刮”过几次,能剩下的,也就是搬不走,吃不下,亦不值钱的木板了。(酒徒注,明代地图与现代不同,刘家港在当时属于长江口处的重要港口,郑和数次下西洋皆从此出海)。
“***,有完没完,也不怕撑死”,一个肩膀上搭着白毛巾的船老大驱赶着苍蝇,望着新建市泊司的方向恼火地咒骂道。市泊司取代原来的海关成为船运最高管理部门是最近才发生的事,原来很严格但对大伙都很公正的海关现在仅仅成为市泊司的一个下属分支,负责检查到港货物。
“撑不死的,他们这般家伙胃口大着呢,你听说过狼能吃饱吗,除非我们大家都是佛祖”,临近船队的船老大从舱中探出头来,笑着安慰。这个人面孔很英俊,有种被硝烟熏撩过后地镇定,配上那结实的肩膀,给人视觉上一种极其具有冲击力的阳刚之美。
“这帮天杀的人渣!我的船都在这等了十四天了,还没让离港,放在去年,北方已经跑一个来回了!他***,你说这般禽兽,到底还让不让人活了!”白毛巾船老大气愤地骂着,不知道用怎样的语言才能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愤慨。建文朝廷试行古制,在各个可以控制的海关之上凭空架起了市泊司,南来北往货物,无论发向哪里,一概要归市泊司管理,统一收购,统一标价,然后让各地商人们再向市泊司赎买,方能运出港外。朝廷的告示和报纸上说了,这样可以减少无德商人们投机哄炒,维持秩序;亦能减少货物交易过程中给国家和百姓带来的损失。可明眼人谁都知道,在一进一出之间,市泊司已经砍了大伙两刀,所谓秩序,所谓周礼,不过是少数官僚以国家名义的抢劫行径,明火执仗。
“就是,真不是东西,抢了我们就抢吧。连条生路都不给,早知道这样,我们窝在北方不出来了”,更远处一艘大船上,出来乘凉的船老大气愤地搭腔。他的议论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远近数艘船陆续有人发表了对市泊司的看法,南腔北调表达着对朝廷的不满。
“再等等吧,光站着骂没用,他们不会听。马上有风暴来了,到时候就看大伙眼睛够不够亮”。丢下一句让人摸不到头脑的话,最早出来搭腔的那个英俊船老大落下了窗子。他的船很新,每一艘都装满了辎重,看起来是准备跑远洋生意的样子。
大伙闭上了嘴巴,各自回舱休息。有头脑机灵的船老大借水面的灯光打量不远处那支满载的舰队,仔细一琢磨,心中立刻被好奇充满。那个英俊船长的舰队居然全是清一色的“逐浪”级混帆船,这种船大小届于原来水师的月级舰和星级舰之间,在货船中属于小字辈。但是代表了大明最高的造船技术,船身和船底都根据这几年的航海经验和要求进行过改进,在洋面上航行,迅速而稳健。除了载重量稍小外,逐浪级混帆船几乎没有太明显缺点。特别是对水手数量的要求,简直降到了有史以来这般大小的海船的最点,一个船老大曾经在酒桌上开玩笑说,自已一只手就可以将此船开走,另一只手还可以留下来拎酒壶。
能同时将一支舰队换装成“逐浪级”混帆船的东家肯定是个大人物,一般百姓出不起,也舍不得出这么大的手笔。而这种规模的海船用来做生意其实并不十分划算,除非用它来向北方运送时鲜水果或向南方贩运肉食。当然,做探险船就另当别论了,可现在,除了朝廷不相信,整个大明商人都知道西行航线是九死一生的航路。
那个英武船老大,莫非他是……?几个船老大同时猜到了一个人,现在各个港口都贴着此人的头像,据朝廷的告示说是此人参与刺杀并直接导致了武侯的失踪。可私底下大伙都知道,武侯失踪不是因此人而起。朝廷上这手贼喊捉贼的把戏大伙见惯了,并不觉得新鲜。
马上有好戏看了,几个船老大不约而同地将船向外侧挤了挤,给探险船队让出一条通道。如果那个英武的舰长是邵云飞的话,眼前这支探险船队一定是那支从阿拉伯海中杀出一条万里血路的冯氏舰队。他们到此港补给的目的未必仅仅是为了补给,刘家港市泊司那群眼里只有银票的官吏认不出船只的区别,冯氏舰队刚好在此混水摸鱼。而区区刘家港中卫所那几条小巡海战船,对付这些普通老百姓还可以,真的惹火了邵云飞,恐怕他们连葬身的地方都找不到。
“看到没,那只船队已经补给足了,大伙机灵点儿,如果他要不经允许就起锚,咱们就跟着”,白毛巾船老大缩回船舱,压低声音通知自己手下的伙计。法不责众,大不了大伙从此不来南方,虽然从在南北之间往来运货利润很高,正宗北方货,特别是价格昂贵的奢侈品在江南官场很抢手,而南方的粮食又是北方不可或缺之物。但官员们这样玩法,大伙还不如拉了货物跑日本,那里的粮食产量一样丰富,奢侈品一样有市场。特别是九州一带,自从大明朝灭掉了足利家的主力部队与水师后,奄奄一息的南朝居然死鱼翻身,将今川将军打出了九州。重新振作起来的南朝处处以北平为榜样,为了振兴,那里的老百姓几乎可以不吃饭,省下大把的粮食用来向北平等地出口换取工业设备和火器。
“知道了。我敢打赌那船今晚就走,天擦黑的时候我见一伙人上了船,然后他们的伙计就不再四处张望!”副手笑着对船老大的决定表示赞同。“市泊司那伙兔崽子,不是嫌大伙给的钱不够多么,好了,老子走也,让你一个子儿也落不下!”
流言在私下里传播得一向比正规渠道快。没等到后半夜,整个港口的船口居然已经默契地给冯氏舰队让出一条狭窄的水道来,仿佛它不但会夺路而出,而且一定就在天明之前要夺路一般。
“他奶奶地,这下不走都不成了。”邵云飞从船舱中探出脑袋,港口中无数不眠的货船期待地点着灯笼,仿佛无数睁大了的,充满期盼的眼睛。
“谁让你露头的,”郭枫嗔怪地给了老伙计一拳,“再不走,天亮刘家堡的水师弟兄们也不好交待了,朝廷命令他们严查港口,务必将你找出来,他们再装瞎子,也不能看不到这么扎眼的一支舰队啊,况且大伙现在都躲得咱们这么远,不是明摆着告诉市泊司那帮家伙,这里藏着正主儿么?”
邵云飞憨厚地笑了笑,他也没料到自己一露头就露出了这种效果。从洪泽湖回来后邵云飞又潜入了京城,于科学院现任院长凌昆手里讨了一件中看不中用的“法宝”,然后在徐辉祖的安排下大摇大摆出了京师,来到刘家港和冯子铭等人汇合。
“走吧,再不走,估计大伙都该失望了”,郭枫出去看了看水面上的情况,转回来笑着说道。都说人的名,树的影,邵云飞这张招牌打出去,阎罗王都避让三分。看水面上那些船挤得,彼此之间都挨到了一起,好像生怕阻挡了邵云飞的路,被他麾下的水手推下江去。
“大伙各自回船,十分钟之后陆续起锚,按船舷编号列队”,邵云飞看了看表,微笑着下达了命令。“还是老样子,我打头,老冯局中调度,小郭子殿后”。
“是,老大”船长们哄笑着各自散去。邵云飞让大副走进水手舱喊醒熟睡的水手,自己起身走上了甲板。
港口的水面上已经有些凉意,蚊蝇都已经睡去,黑漆漆的江水依然散发着刺鼻子的味道,邵云飞的眼睛有些受不了刺激,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他已经成为被通缉的嫌疑犯了,名誉和爵位都被朝廷剥夺。虽然妻儿被好朋友们秘密送回了北方,但此次去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光明正大地回来。
一块热毛巾轻轻地塞进了邵云飞的手中,背着光,一个比邵云飞还高的汉子伸手拍了拍邵云飞的肩膀,“走吧,长风破浪会有时,朝廷不承认你,那些百姓,那个不知道你是邵云飞,又有哪个向官府去汇报了。”
邵云飞点点头,使命在肩,无论多么留恋,他亦不可再多耽搁。他的旗舰上载着样重要物品,有了这家伙,再多的阿拉伯舰队开过来,邵云飞也有信心将它们拒在南中国海之外。
“起锚”,邵云飞站在船头一声断喝,惊醒了整个港口的睡梦。满港的灯光中,大明探险船队一艘接一艘地缓缓驶离港口。几个大胆的商家趁着黑暗,偷偷地跟在探险船队身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刘家港。
又有几条小船跟到了率先逃离的货船身后,悄悄地起锚升帆。紧接着,几条大船跟在了这几条小船后边溜向远方。沉睡中的港口瞬间恢复了生机,一面面船帆陆续升起,仿佛有人在暗中指挥般,排着长队,鱼贯而出。
“天哪,有人带头造反了。”刘家港中卫所的水军好半天才清醒过来,在指挥官的号令下慌慌张张地穿好衣服。解开战舰缆绳,准备进行拦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