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八)
朱元璋会就此罢手吗?
带着重重疑问,武安国回到了军营。城外大校场,各路进京兵马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所来各卫所官兵互不隶属,主将彼此之间的观点也大相径庭。有聚在一起宣誓要誓死向皇帝尽忠,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的;有大声疾呼军队不打内战,有本事到塞外去逞的;还有个别军官大叫着要清君侧,将刺杀常茂的凶手全家抄斩方消心头之恨的。老将军汤和也没料及这种情况,一日间巡视数度,昼夜无眠。这支队伍不自相残杀已经要烧香拜佛了。带着他们进城,恐怕没等到城门口,各派军官已经开始自行火并了。
对武安国这位曾在前线立下赫赫战功,又亲手缔造新军的侯爷,大伙还多少给点儿面子。汤和招集各营主将把圣旨宣读了一遍,众将亲自验了圣旨上面的印信,渐渐心安。既然眼下皇上和老将军们没撕破脸,大伙也没必要事先有所表示。武安国拉着汤和趁机重申了军纪,宣布不得随意出营,不得扰民,买卖公平等命令,多少让军心平稳了些。校场附近的百姓本来已经吓得闭门不出,躲了几天看看动静不大,又听说皇上派了武大人前来抚军,心思活跃的就拉了东西吃食来校场周围卖,城外暂时倒有了些快要过节的祥和气氛。
军队安顿下来了,武安国却不敢放松警惕。把带来的斥候三个一群,五个一组派出去,到处打探消息。好在朱元璋的圣旨中也没规定汤和和他谁约束谁,行起事来还算方便。仿佛各方势力都特别给他面子,斥候带回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听了令人振奋。先是朱元璋和大伙不再于常茂之死问题上纠缠,以刑讯逼供、随意逮捕大臣的罪名直接宣布了锦衣卫正负指挥使的死罪,问斩了事。接着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朱元璋特地写了罪己诏,对自己不小心受锦衣卫蒙蔽,冤枉好人之事诏告天下,并声称皇家对常茂之死负有戒备不周的责任。早朝庭议上又接受了工部侍郎周无忧的建议,将锦衣卫分为律政和敌情二司。律政司专门负责侦察百官是否有贪污受贿行为,但不得采取任何行动,只能将情报向大理司汇报后,由吏部、刑部和大理寺共同决定是否将犯罪的官员逮捕治罪。敌情司划归总参,负责外派侦察周边国家的敌对行为,也只是负责收集信息,没有轻言战和之权力。
皇上先让了第一步,冯胜、傅有德等老将军们也不能不有所表示。君臣双方在李文忠的建议下,于徐达府上见了一面,彼此叙了叙友情,消除了些误会。通过徐达的调停,同意不继续在常茂被杀真相问题上纠缠,既然人死不能复生,给他争来了足够的身后哀荣后,大伙也算对得起他。双方基本上同意了朝堂上不再随意污辱、处置大臣这一条。但无证据不能处罚任何臣民、以及皇帝也在律法制约之下、新政策或法令出台必经过半数以上大臣认可这数条,彼此再也不肯让半步。
又过了两日,驻扎在松江府的部分水师奉太子诏书也班师回朝,战舰停泊在了下关。曹振、方明谦、杨振羽等功勋之将各带人马卫护起皇宫、东宫太子府和诸大臣府第。各方势力既然都有了安全保障,说话也就不必再那么不留余地,非要以死相拼不可。吴沉等文官陆续病好归班,朝堂上逐渐热闹。朱元璋也大度的默认了诸臣病情属实,并且对追捕吴思焓一事不置可否,大理寺正卿出走一案就这样不了了之。
皇帝突然想开了吗?事情的进展顺利到了让武安国无法相信的地步。常茂的死让他彻底清醒,或者说是在内心深处对于皇家政治智慧已经彻底绝望。几千年的皇权威严,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的在自己手里结束。可不断传来的信息又让他倍感迷惑,如今京城的军事力量,禁军在李文忠手中,卫所士兵在自己有一半控制权,水师在太子手里,他实在看不出朱元璋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报,启禀武大人,今天朝中传来消息,经徐老将军斡旋,皇上和冯老将军他们约好了后天在凌烟阁第二次聚会,共叙当年举事之谊”。一个斥候急匆匆回来汇报。
武安国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日历,今天是八月十三,后天,也就是八月十五,当年红巾军举事之日。朱元璋很会挑时间,这样的日子里大家坐到一起,难免不念叨些旧日并肩战斗之情,自然也不太会剑拔弩张,势成水火。
“凌烟阁在哪里,双方各带多少人”?刘凌警觉地问。
武安国从箱笼中取出一张地图,在妻子的协助下固定于桌面上。斥候走上前,拿起一支鹅毛笔轻轻的在玄武湖上点了点。“就在这个岛上,原来玄武湖没这么大,这个岛也和陆地相连。去年水师破倭,为了太子回京献俘方便,万岁派人拓宽并加深了玄武湖,把通往江面进出水道都加宽了,湖面涨了一倍,这个岛也就成了湖中岛。小型战舰可以直达岛侧码头”。
斥候很专业,不光打探到了情报,而且将周围地形摸索得一清二楚。“这个岛到玄武门有二里半左右(北平里),岛上那个凌烟阁是仿照唐代规模修建的,很多开国功臣都名标其上。据说阁上风景很好,皇上时常去那里散心。这次会面,约好了皇上只带四个侍卫,冯将军他们不带侍卫,巳时三刻后各自上岛”。
应该还算安全,太子是个靠得住的人,他派人接大家上岛,路上不会出现波折。武安国尽力思考着可能发生的意外,朱元璋的安排真是只有这么简单吗?虽然隐约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但脑子里翻来覆去想又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不妥,玄武湖大小在各时代不定,他生活的时代中,湖面要小得多,这个小岛根本就不存在。
“我听说徐老将军、李老将军到时候也去,皇上早朝上说了,叙旧为主,并邀大家一块吃月饼”。斥候见武安国眉头拧成一团,尽量将打听到的消息补充完整。
“你去休息吧,下一班的人已经派出去了,咱们尽量别落下什么”,武安国拍拍斥候肩膀,示意他可以离开。谈判地点不在皇宫中,双方人数差不多,动起手来老将们不会吃亏。
“我们八月十五那天带着一起来的这些弟兄到曹振的军营,随时等候消息。你给我造那艘纵帆踏桨船也跟上,出了问题咱们行动也方便”。刘凌拉了拉武安国的衣袖,目光中不无担心。
“到了此时,也没什么可怕了。让大伙分头准备,一旦城内有事,咱们直接和子由开船闯岛救人,水师的兄弟们再狠,也不会向他们的主帅开炮”。武安国轻轻摸了摸妻子的头发,形神俱疲。
“一切准备好了吗”?黑暗中,红墙黄瓦下,有人低声询问。
“准备妥当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回答。“小的从兵部库房里拿了去年才发明的防水导火索。一旦点燃,几分钟之内,一切搞定”。
“其实一切根源都在武大人身上,若不是他引进那些番邦蛮夷的东西,不会有今天这个局面”。黑夜中,宫廷侍卫总管李瑞生低声向他的主人汇报。
“没有此人,大明也没今天这样强盛。成也安国,败也安国。现在难啊”!
“若是利用新政那些手段鼓励工商,利用理学来稳固江山,应该是个不错的办法。新政未必全错,错就错在没有长幼尊卑,不分高低贵贱上。若君臣百姓各安其职,各守其位,男左女右,各行其道,天下大治”。一个尖细的嗓音对圣人之世的到来充满向往。
“要是有人不安其位呢”?
“那就快刀斩乱麻,杀了他给大伙做个榜样”!
“可这样也太狠了些,有违天道”!旁边一个宽肩膀的人声音透出些悲悯。
“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大礼不辞小让。京中形势千头万绪,处理迟了一天,国家就多一分风险。为了太平盛世牺牲个把人,臣以为,怎么算都值得”。
屋子里没点蜡烛,分不清众人的脸色。窗外清冷的月光下,不时传来猫头鹰的狞笑声“咯咯,咯咯,哈哈哈哈”。
八月十五那天早上,太阳照得地面明晃晃地耀眼。徐徐秋风里,不时送来桂花淡淡的甜香。
“密制冰糖桂花啊,糖桂花喽”,货郎拉长了声音沿街叫卖。
“大个月饼,八折,馅大皮酥,入口即化啊”!月饼铺伙计推着小车走街串巷。
几千年文化里,只有这个“吃”字最实惠。饺子、猪头、红鸡蛋。屈原跳江了,让咱记住了个粽子。《天问》的悲愤随风飘远;勇士战死了,咱记住个月饼,节来了,再穷的人家也买俩儿应应景。眼下的混乱是神仙们的事,百姓要过日子,有钱的可以跑到其他地方避避风,没钱的还能向哪躲。话说回来了,没钱没势的,就剩小命一条了,也就不用躲了,爱谁作践谁作践去,管他,就当作践的不是自己,把灵魂脱离躯体在一边观看,被作践出花样来,还可以给人家叫声精彩。要是看准了时机,趁失败那方倒下瞬间踩上一脚,说不定就能被获胜一方记个大功,成为开国或平乱英雄,青史上未必留名,至少从此吃喝不愁了。
“他奶奶的,谁该当皇帝,谁该死,也不痛快点儿,害得老子连节都过不好”,一个昨夜赌钱输了的汉子伸着懒腰向家走,睡眼惺忪。
“就是,也不利索点着,折腾起来没个完了”,一个山西口音的商人在一旁搭讪,看样子刚从妓院出来,左右腮帮子上各有两道未洗干净的胭脂红。
武安国站在靖海侯曹振的座舰上,心急如焚。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消息连珠般传来。“徐老将军出府了,登船上岛,没带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