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四)
传说中放下屠刀者,可以立地成佛。所以杀戮越重的地方,佛寺越多,僧人的地位越高。杀人者总希望报应来临之前,擦干嘴边吃人的血迹,然后把自己打扮成顿悟者或者受蒙蔽者的样子,以便寻找下一次抽刀的机会。
“禅师,请指点弟子迷津”,足利义满在佛前俯首。花御所内赤松家美少年柔软温润的肌肤所带来的美妙感觉还停留在他手上,他可不愿意今晚回去后看到美少年的眼泪。况且赤松家的石山城地处畿内与山阳道地区的咽喉之处,南临界港,北俯京都,此城一失,京都门口洞开,只能弃守。
旁边焚香的禅师抬起垂的眉毛,淡淡问了一句“将军所以凭借的大内水师呢,赤松家不是夸口说石山城关山险固,可保十年不失的吗”?对眼前这个将军弟子,僧人爱多于怨。义满十岁继承父业为将军,二十二岁借斯波、土岐、山名、佐佐木诸将之力罢免权臣细川赖之而亲政,除了有足利家族遗传的恶习喜欢男宠外,几乎是一个绝世英才。亲政之后,禁奢侈、行俭约、镇暴行、止贿赂、选贤者,畿内大治,如果没有今天这个变故,日本国十年之内,必然统一在他手中。僧人一步步看着他长大,暗地里为他出谋划策,二人名为师徒,实为谋臣与主君。
义满被噎得喉咙里咯了一声,差点背过气去,心中暗骂,“贼秃,分脏的时候你从来不少拿,出了事却来说风凉话”,脸上却不敢带出半点怒容,依旧虔诚地说道:“弟子知错了,请大师不念弟子之过,而为天下百姓大发慈悲”!
老禅师轻叹一声,带着些不满的语气抱怨:“我早告诉你过,中原已经换了主人,和从前大不一样了,要你在自身羽翼未满之前,不要惹怒他,可你偏是不听”。
“弟子知错”!义满恭谨地对着禅师施礼,“弟子在洪武十二年大明水师开始巡洋后,已经严命麾下不得再到西方劫掠,后来那些坏事,都是南人干的,与弟子无关”!
“还是西方,义满将军,至今你还认为我们这里是神国,大明是西夷吗?就是这种妄念害了你,当时我曾劝你修书给大明皇帝,承认其为华夏正统,你怎么不记得”?五山系僧人与中原寺院往来甚密,对那里的变故了如指掌。大明遣使至日本,自以为日本正统的南朝扣压使节,断其供给,使臣赵秩寄居寺院,和僧人春屋妙芭交好,妙芭曾私下派弟子送信到北朝,叮嘱师弟劝足利义满把握时机。义满以为蒙古人战力高于汉人,前来讨伐尚刹羽而归。日本武士既然能打败蒙古人,战斗力自然高出汉人更多,所欠只是神国未能统一。若能把神国统一在自己之手,日本战船一定要跨海西征,将那片富庶的土地全部统治在自己的名下,如果没等开战先行示弱,到时候士气难免受影响,所以没有听从其师父的建议
“师父,日本与西方大海相隔,原本就互不统属。况且他们认为南朝才是正统,如果我贸然乘臣,大明以上国之名命我奉后龟山天皇为主,则几代人血战来的基业俱毁在我手,那时弟子之罪,虽百死莫赎”!义满低声下气为自己辩解,希望能得到师父的原谅。
僧人又叹了口气,“你说得也有些道理,既然你不肯奉中原为正统,我还能做什么”?
“弟子想请师父劝说大明罢兵,奏请大明主帅劫掠沿海和羞辱使节之事俱是南朝所为,只要大明不迫北朝奉南朝为正统,弟子愿意归为大明臣属”。
“你个人归为大明臣属,天皇还是天皇,你以为大明皇帝是那么好骗的吗”?僧人在心里不满地质问。但也知道这是足利家能做出的最大让步,神国思想在这里奉行已久,真要完全归附大明,自己这个中原文化的顶礼膜拜者都不愿意,何况权倾天下的足利大将军。
伸手搀起了得意弟子,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僧人如同诀别般叮嘱:“你已经是大将军了,凡事都有自己的主张,我派弟子世代受你足利家好处,自不能让你为难。中原太大,远超你想像,你不肯屈服于他,难道那里就没一半个知耻的,将来会全部肯屈服于你。我劝你收起这急功近利之心,慢慢经营为好,没几代人功夫,我们无法登上那片土地,即使上去了,也得被赶回来。大明皇帝曾入寺为僧,所以其国人对僧侣礼敬有加,但这水师主帅曹振是个出了名的杀人恶魔,少年时曾经为浪人,斩西北路上盗贼如割草。当年高王都即为其所破,李氏朝鲜由此得国。为师这一去,说不上能不能活着回来,今后如何,你好自为之吧”!
足利将军满脸悲戚,深深俯首:“弟子谨尊教诲,师父尽管放心,有足利家在一天,五山宗即为禅宗正统,永受供奉”。
僧人大笑,“我就是欣赏你这份机灵,连佛祖的生意都敢做”,整顿衣冠,径自下山。足利义满虔诚地目送老僧出了山门,转身对属下吩咐:“请斯波、土岐、山名、佐佐木家速速派兵勤王,遣信使去南边,让今川聚拢各地兵马,准备应急,一旦事态有变,立刻奉南朝后龟山为主”!
天皇和镜、剑、玉三神器一样,不过是个招牌,家族利益才是永恒。在足利义满心中,李成桂是最好的榜样,大明水师攻入高丽,反而给李家扫平了夺权的障碍。如今改国号为朝鲜的李家不是照样跟在大明身后耀武扬威。如果京都失陷,足利义满绝对不会学楠木正成那个笨蛋去切腹自杀,他早已给自己准备好了退路。让小松天皇留下来赴国难,必要时甚至可以派人杀死小松天皇,嫁祸到大明和朝鲜军队身上,利用民间对天皇的忠诚来发动各地武士叛乱。足利家可以从容退到九州,凭借今川贞世在那里经营多年的实力投靠已经没有多少底牌的后龟山天皇。待大明军队退出日本后,他足利家依然是日本第一家族,幕府依然掌握在他足利义满手中,只是上边的傀儡换了一个名号而已。
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利益才能称为永恒。
十天后,高德勇在北平拔拉着玉石算盘,将股市上最硬的对手汪家击倒于地。不出其预料,狄、白两家非但没有与汪家患难与共,而是落井下石,趁海上起战事,汪家资金来源断绝的危机时刻从背后捅了汪其棣一刀,和北平诸强一同瓜分了汪家多年的经营。
是时候了,武安国从棋盘上抓起一颗黑子,看似漫不经心地点在棋盘上,“校”!趁詹氏兄弟发楞计算步数的空挡转身吩咐正在观战的张正文,“借你的名义约一下狄老板和白老板,说感谢这次合作愉快,明天北平张家在鸣镝楼摆一桌子酒席,请他们务必赏光”!
张正文愣了一下,知道师父准备和对方摊牌,高兴地答应了一声,站起来准备下楼,走到门口又被武安国叫了回来:“顺便把染料铺的李老实掌柜的叫上,请他坐陪,人家这次也出了十好几万两呢,也该让人家露个面儿了”!
“武兄,我们认输”,詹氏兄弟听武安国如此安排,没心思再往棋盘上下功夫,中盘弃子。“咱们原来不是计划收拾了汪家后再商量下一步动作吗,您怎么突然单独行动了”。
武安国笑了笑,这兄弟二人对自身的权利看得还很重,根本不畏惧自己的权势,如果他们对别的官员也能这样就好了,郭璞说得没错,北平的确是慢慢以其自己的方式在成长,不在其中的人感受不出其内在变化来。“我这是看高胖子算帐时想到的,不在我们的计划范围内,属于个人的试探性行为。如果需要动用商号的力量,肯定会和大家商议”。
“看我算帐想到的”,高胖子满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