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入冬,天牢里阴冷潮湿里面墙壁上点着的火把火光微弱,将灭不灭,只勉强能看得清眼前三尺路。
魏俞每走一步都能清楚地感觉到地板上传来的钻心寒冷。
牢房里还有其他犯人,且个个蓬头垢面,魏俞根本不知道百里长歌在哪一间,他只能压低了声音一声声唤道:“先生!”
空荡的地方回荡着他焦急的声音,一遍一遍,提醒着对方根本没有回应。
“先生!”魏俞双手放在嘴边做成喇叭状又喊了一声,一边喊一边往前走,试图能让自己的声音充斥着整个牢房。
最里面的那间牢房,坐在轮椅上背靠着墙头发蓬乱不堪的百里长歌终于微微睁开眼,听清楚了魏俞的声音后低低咳了一声。
魏俞听到声音,立即飞奔了过来,就看到里面的人一身脏乱的宽松囚衣,头发蓬乱遮住面容,却遮不住她明亮睿智的那双眼,原就微弱的火光在她那双眼眸的映衬之下更加黯然下去几分。
瞧见她眸中并无慌乱,魏俞便百分百肯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她果然是故意进天牢来养胎的。
“回来了?”百里长歌对于他的到来并不十分意外,只淡淡问了一句后又道:“比我预期的晚了两三天,但好在并没有耽误什么。”
“先生,外面下雪了。”魏俞瞧见她这副样子,眼眶倏地就红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夜极宫凰女殿下,大梁晋王妃何时受过这样的苦,连怀孕都只能躲到牢房里来养胎。
“哦,今年的雪下得真早。”百里长歌微微扯了扯嘴角。
“你不冷吗?”魏俞再也不想和她绕弯子,“别忘了,你肚子里还有个小的,你在这里吃不饱穿不暖,饿到宝宝怎么办?”
百里长歌牵动唇角,“你这不是来了吗?以后你隔三差五便来照顾我一下,我怎么着也不会饿死冻死在这种地方。”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魏俞恨得直咬牙,“大家都快担心死了。”
百里长歌摆摆手,“你可别在我面前哭,我最见不得男人哭,我这还没死呢,你那些眼泪留着等我死了为我哭丧。”
瞥见魏俞不悦地瘪着小嘴,她又问:“外面如今是个什么情形了?”
“下雪了。”魏俞没好气地回答她。
“我知道下雪了,我问你下多大?”百里长歌瞪他一眼。
魏俞低声道:“安公子和萧将军在二审的时候亲口承认了那五十四个人是他们两人杀的。”
缩了缩眼眸,百里长歌满脸不解,“那么一审呢?他们怎么说?”
魏俞答:“一审的时候无论怎么问,他们都不开口,我就奇了怪了,为什么一审不说,二审的时候刑部尚书才开审他们二话不说就承认了?”
百里长歌蹙眉过后问:“一审和二审之间间隔多少天?”
“大概十天吧!”魏俞想了想。
“奇怪。”百里长歌捏着眉心,“一审和二审间隔十天,这明显是不合理的,可是这十天内平王的人应该也完全没有机会接近他们二人才对,那么到底为什么他们会在二审承认了杀人?”
“这也正是国公和夫人想不通的地方。”魏俞无奈道:“要不然我待会儿再去一趟刑部大牢亲自问一问安公子便知。”
“你不能去。”百里长歌摇摇头,“你别小看了叶天钰,虽然你如今拥有超强的灵力,但他若是真察觉到了什么追查下来,你会牵连到整个语真族的。”
“可如果我不去的话,明日就要进行最后的审判了。”魏俞焦急地来回踱步,“皇上说过,一旦处理完平王的事就会处理你的事,一旦明日的判决下来,皇上肯定会迅速将心思转移到你身上,到时候张霖再煽风点火一番,你可就有危险了,难不成我们还要玩劫法场?”
听到魏俞这番话,百里长歌脑中灵光一闪,转瞬之间已经明白大半,她虚弱道:“魏俞,我身子虚弱得很,你快些输送些灵力给我后迅速离宫告诉国公,明日如果他还去听审的话请一定要想办法让刑部无法判决,这场官司一直打下去。”
魏俞不解,原想问为什么,但想到百里长歌身子虚弱,他再不敢废话,隔空缓缓输送了一部分灵力给她之后又嘱咐了几句才出了天牢。
夜色已深,雪势越来越大,魏俞出了皇宫以后回过头朝着天牢方向心疼地看了一眼,然后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
天地静谧,整个帝京城的喧嚣热闹,阴暗腐朽都被簌簌落雪覆盖,那满地无暇的白似乎在等待着一双有力的大手提了蘸墨的毫笔在上面纵情挥洒,勾勒山河轮廓。
当魏俞吧百里长歌的原话转达给国公的时候,他非常不解地陷入了沉默。
水竹筠更是揉着额头,“这两个孩子究竟在想什么?”
说罢她睁开眼看向国公,“明日是最后一审,你能想到办法拖延最后的判决吗?”
“我尽量。”国公轻声叹息,“这一刻我才觉得我真正老了,年轻人想的东西太过高深复杂,用我的思想已经完全看不懂。”
“可不是吗?”水竹筠也道:“我就不明白那个孩子究竟在坚持什么,那天牢里再安全能有晋王府安全么?她怎么还甘愿冒着随时能被发现的危险住进去?”
“夫人。”魏俞趁机道:“大小姐说了,让你们不必担心,等所有事情过去,她一定会安然回来的。”
“好,我们不担心。”水竹筠压下心中慌乱,“你下次再去的时候请务必告诉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千万不能病倒了,天牢里阴暗潮湿,如今是下雪天,里面铁定特别冷,可我们又不能光明正大给她送衣物,唉……真是急死人了。”
“国公和夫人请相信大小姐。”魏俞再度劝慰,“她虽然身处天牢,但我能随时给她传递情报,凭她的聪明睿智,对于外面的事定然运筹帷幄,她相信自己,我们也要相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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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冬天比以往都要冷,酷寒如刀子从肌肤剐到骨髓,冷风呼啸,夹杂着一夜未停的暴风雪席卷着帝京城。
千盏油灯照不尽,万家楼头寂寞雪。
风雪再大,也阻挡不住刑部第三次审判安如寒和萧玖。
刑部尚书崔石涧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坐在主审座,听到外面顾勇高呼“皇上驾到”时屁股如同被针扎到,腾地站起来急急忙忙带着众人跑到门外跪地迎接。
叶天钰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淡淡一声“平身”之后直接走进公堂。
叶天钰还是一如前两次一样坐到听审席上,扫了一眼人都来得差不多了,这才吩咐崔石涧,“崔大人快开始吧,朕还有许多奏折等着批阅。”
崔石涧不敢耽误,坐回主审座,对外宣:“带犯人安如寒和萧玖进来!”
不多时,随着脚镣拖地的沉重声音,那二人被衙差押着从外面顶着风雪进了公堂。
惊堂木一拍,崔石涧厉声问:“你二人可知罪?”
“知。”萧玖和安如寒异口同声答。
国公皱了眉。
崔石涧再拍惊堂木,“那你们各自说说当时杀人的动机,过程以及你们各自杀了几个人?”
安如寒面容被凌乱的头发遮盖住,他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双手被枷锁套住,声音低弱,“那些人过关的时候调戏了我们几个兄弟,一言不合便打了起来,最后只能动刀。”
萧玖同安如寒一样蓬头垢面,闻言,他眸光动了动,“罪臣的理由和他一样,全是因为言语不和所以打了起来,最后不得不动刀,至于杀了几个,总之五十四个人都是我们两个杀的。”
已经最后一次审理了,供词还是和前面一次一模一样,似乎并没有什么进展。
外面天寒地冻,崔石涧却被叶天钰那阴鸷的眼神吓出了一声冷汗,悄悄抬袖擦去额头上即将滚落下来的汗珠,崔石涧试探着问叶天钰,“皇上您看?”
叶天钰并没有回答他,反而将目光定在原告平王身上,声音冷沉,“他们二人所说的可与当日的情形吻合?”
平王笑眯眯答:“非常吻合,完美无缺。”
叶天钰眼皮几不可察地跳了跳,又将眸光转移到那二人身上,“你二人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见安如寒要开口,叶天钰又沉声警告,“安公子,说话之前可得想好了,若你们真的杀了人,朕绝不姑息,可若是你们胡乱顶罪,可是要连坐的,到时候死的人可不止是你们俩,还有你们的家人。”
萧玖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
安如寒似乎察觉到他的气息,悄悄拐了他一下。
“还是说你们受了什么人的胁迫不得不出来顶罪?”叶天钰又问。
平王一听不高兴了,脸色冷冽下来,“陛下此话何意,难不成你还以为是臣威胁了他们俩?”
“平王何必动怒。”叶天钰轻轻一笑,“朕也是担心这件事另有隐情,毕竟萧玖是朕的爱将,如今竟然犯了杀人大罪,朕觉得甚是惋惜,故而想问一问这其中是否还有什么我们看不到的细节。”
“皇上多虑了。”安如寒肯定道:“罪臣说的是事实,那五十四个人就是我们俩杀的。”
叶天钰深锁眉头,惋惜地看了一眼安如寒和萧玖,又看了一眼一脸笑容的平王,暗自咬了咬牙,“既然如此,那么来人,把这两个人押下去,明日午时三刻斩……”
“慢着!”
几乎在同一时间,扼紧呼吸的国公和一脸笑眯眯的平王同时说出了这两个字。
叶天钰眼风扫过去,“平王还有什么事?”
平王上前一步,拱手道:“回陛下,这两个人杀死的都是臣的脔宠,臣痛心疾首,以至于来到帝京这些日子每每想到便夜不能寐,食不下咽,且这件事归根结底就是臣的家事而已,既然凶手已经认罪,那么这两个人能否交给臣处置?”
“哦?”叶天钰疑惑挑眉,“你准备如何处置他们俩?”
平王闻言勾唇一笑,一副色眯眯的样子,“既然他们俩杀了臣的脔宠,那么臣今后在帝京城的寂寞日子便由他们俩来陪伴。”
这句话,堵了叶天钰一个哑口无言。
安如寒和萧玖嘴角齐齐抽了抽。
国公原想阻止,但见跪在地上那二人没什么反应,他心思一动,索性闭了嘴。
叶天钰没有急着回答平王的建议,反而看向安国公,“国公方才又是为何出声阻止?”
国公站起身,恭恭敬敬答:“明日一大早,晋王殿下凯旋而归的军队便要入城,这种大日子本应该大赦天下,但安如寒和萧玖杀了这么多人罪不可恕,虽然不能宽恕,但老臣以为行刑的日子可以往后推一推。”
“你刚才也听见了。”叶天钰似笑非笑看着他,“平王舍不得他们俩死,想要收为脔宠,不知国公意下如何?”
安如寒手指紧了紧,连呼吸都紧了几分,后背冷汗直滚。
国公扫了一眼安如寒狼狈的样子,垂首答:“安如寒犯的是死罪,老臣断然没有帮忙判决的道理。”
“那么,朕觉得他们俩应该处以极刑。”叶天钰道:“两个人杀了五十四个人,倘若就此放过,朕岂不是无法给天下百姓一个完整的交代?”
国公暗自磨了磨牙。
“不过。”叶天钰话锋一转,“国公说得对,明日是皇叔班师回朝的日子,即便不能赦免这二人死罪,但行刑的日子还是可以往后推一推的。平王你觉得呢?”
平王永远保持着笑眯眯的模样,完全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既然皇上都发话了,那么臣无话可说,至于脔宠什么的,再找就是。”
安如寒和萧玖亲手杀了平王五十四个脔宠这件大案,终于在三次公审之后以斩首之罪定了案。
走出刑部的时候,国公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能清楚地看到鼻腔呼出的气变成白雾消散在四周。
“可惜呀可惜!”后面传来平王的唉声叹气,他一手搭在国公肩膀上,眼睛顺着国公看向阴沉的天空,“听说方才那两个小子有一个是你儿子?”
国公无声颔首。
“真是可惜了。”平王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拍了拍,“那样的尤物,若是放倒在床上,指定销魂夺魄。”
国公闻言面色寒凉下来,还不等发话,平王已经唉声叹气由护卫搀扶踩着一尺多厚的雪越走越远。
远远瞧见叶天钰走在前面,平王加快了脚步追上去,殷勤道:“臣有件事想拜托陛下。”
叶天钰示意顾勇将头顶的油纸伞拿开,他垂目看着微微躬身的平王,淡淡问:“何事?”
“臣刚刚失去五十多个爱宠,寝食难安,臣目前住的地方容易让臣睹物思人,所以还请皇上批准臣另置府邸。”
“这个没问题,”叶天钰答应得爽快,“你想搬去哪里?”
“那里。”平王用手指指着大概方向,“永乐坊,晋王府邸正背面。”
“大胆!”顾勇面色一变,“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叶天钰抬手制止了顾勇接下来的话,眸光复杂道:“那里是永昌太长公主府的遗址,你确定没指错?”
平王一脸听不懂的样子,“臣已经让风水师勘测过了,那个地方对臣目前伤心欲绝的状态甚是有利。”
“皇上……”顾勇紧张地看着他。
叶天钰低眉沉思了片刻,开口,“好,朕应允了。”
风更疾雪更大,很快便湮没了叶天钰踩出的一长串脚印。
平王望着前方远去德尔背影,嘴角弯了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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