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攻(八)
祥兴三年三月,遣邹洬、张唐等将一军出福建取梅州,陈吊眼将一军取上杭。梅州兵少,洬一鼓而下之。
在《后宋书》中,史家根据梅州攻防战的激烈程度不高和歼敌太寡,对此战着墨甚少。这种春秋笔法自然惹得很多参谋们的不满,在他们眼中,这是破虏军走出福建的第一仗,标志着破虏军从创立之初的疲于自保,开始走向局部反攻。同时,此战是副帅邹洬成名的第一战,还是破虏军有史以来,伤亡最少的一战。无论从历史意义和军事借鉴价值上看,都不能仅用一鼓而下四个字来概括。
但是参谋们的说辞也无法说服修史者,以局外人眼光看,这次从开始到结束持续不到半个时辰的战斗,的确乏善可陈。既没有舌灿莲花的说客说得敌人弃械来归,也没有足智多谋的儒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更没有侠肝义胆的武将在百万军中斩将夺旗。梅州之战,破虏军只是凭借装备和人数“欺负”了对方,迫得对方不得不半途束手。
“欺负”的结果就是,第一波炮击刚刚结束,梅州城头就竖起了降旗。主将张弘正丧命于炮火之下,卢芳元、张洪等汉军千户的率领城内残军开城迎降,结束了这场没有悬念的战斗。
关于张弘正的死,还有另一个版本。民间传言,战斗结束后,有人在福州城墙下找到了张弘正的遗体,抬到了邹洬请示处理办法。邹洬看见一柄刀从张弘正后腰插入,及没至柄。欲给诸位降将记功,却没有人肯领这份功劳,只好把张弘正按阵亡上报,掩盖其被刺的真相。
梅州被攻克后,西征破虏军在邹洬指挥下继续向西推进。在白鹿山一带全歼出城迎击的崔邦彦部,遂克循州。连云堡、龙川堡守军在卢方元的劝说下,主动放下了武器。破虏军兵不血刃拿下两个要塞,兵锋直指广州新丰镇。。
与此同时,许夫人和张元带领兴宋军攻克的增城,将万余探马赤军击溃。吕师夔见大势已去,唯恐被破虏军和兴宋军围困,略做抵抗后放弃广州,率部退入英德府。两广一带的江湖豪杰趁势而起,击杀北元地方官吏,攻打防御设施不周全的县城,为破虏军开拓道路。战败后躲入深山的江淮军士卒也重新汇聚起来,在破虏军南方哨探头领陈子敬的指引下,积极配合破虏军的行动。
广南东、西两路,善于审时度势的地方豪强们如坐针毡。失去了北元主力在身边撑腰,每个家族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组成联军东进去支援吕师夔?他们不敢,也不愿意下那个血本。放下武器直接向破虏军投降,他们又无法断定福建大都督府会不会不追究大伙出卖江淮军和行朝的旧事。
战局在众豪强们举棋不定中加速向破虏军这一方倾斜,大量的村镇、县城在破虏军主力没到达前就已经被光复。各州府治所慢慢被隔离起来,成为**中的孤岛。一些盗匪、流氓也趁机拉起队伍,打着大宋或者大元的旗号四处抢掠,甚至有人干脆自立为王,以一座山头或半个村子为领土,坐起了皇帝梦。
平宋都元帅达春对战局一筹莫展。
破虏军攻入广南的队伍规模不大,从人数上看还不足两万。但是这区区两万人,却造成了达春没有想到,也不愿意看到的后果。此刻,他已经无暇为吕师夔的消极避战行为愤怒,也没时间为张弘正英勇献身而惋惜。摆在他面前的危险更大,陈吊眼带着四万人马进攻上杭,另一支恢复过来元气的破虏军在陶老么的带领下,也在九龙江另一侧厉兵秣马,时刻挥攻过江来。
虽然在人数上,达春所部依然占据着绝对优势。但这种情况下,他却分不出一兵一卒来去支援两广。两广若被破虏军全拿下了,文贼的控制地域就从福州延伸到了钦州,整个东南沿海,除了两浙外,就全成了破虏军的天下。大元兵马驻扎在汀洲,就没有了任何威慑意义。
“嘘――溜溜!”战马悲鸣声从军帐外传来,嘎然停止。从依恋而无奈的嘶鸣声里,达春判断出又一匹战马的生命走向了终点。福建的潮湿天气不适合北方人马生存,最近一段时间,军中非但战马病死数量巨大,伤兵死亡数量也与日俱增。随军萨满认为这种情况是老天在示警,而那些抓来的汉医,却报告了更不利的消息,有一种不知名的瘟疫,可能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莫非长生天改变了主意,不再想大宋灭亡么?达春在心里反复问着自己同样的问题。自从文天祥派出少量骑兵对大军进行试探性攻击后,这个问题就像梦魇一样纠缠着达春,任他怎么找理由自我安慰,都挥之不去。
福建山多,骑兵无法大规模展开。所以双方几次骑兵交手,出动的战马数量都在三百人左右。可同样数量的骑兵对攻,马背上长大的蒙古人却慢慢落了下风。这倒不是因为蒙古武士的战斗力下降,而是因为对方的士兵素质和战马素质提升太快,已经超过了蒙古武士的适应能力。
高速迫近,漫射,利用战马速度远遁,不给对方还手机会,然后再兜回来,重复上一次攻击。这种驰射战术是蒙古骑兵的拿手绝技,凭此,他们曾让无数对手烦躁不堪,最后全线崩溃。而与破虏军骑兵交手时,这招却发挥不出应有的威力。因为破虏军骑兵,采用的是相同的战术。并且,他们的骑兵每人都装备了钢弩和锁子甲。
在马背上射箭不同于陆地,角弓的硬度和弓箭长度都大大下降。这种战术关键在于一个快字,快到对手无法做出反应即结束一轮战斗,然后筹备下一波攻击。蒙古骑兵攻击快,破虏军骑兵更快,他们的钢弩都是事先拉开,挂在马鞍后的,需要时端起来即射,射完即走,整个过程比角弓拉满,射出要迅速得多。更令人无法忍受的是,他们的锁子甲在后背加挂了价格昂贵的精钢护板,即使被弓箭从后边追上,也无法给他们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令达春沮丧的事情还不止于此,那些破虏军骑兵的坐骑中,居然混有大量的突厥马、三河马和大宁马。这三种马都是世间有名的良驹,速度远比普通蒙古马快。破虏军能装备上这些自辽代以来对大宋禁止输出的名马,说明北方的乃颜部、海都部甚至更远的伊利汗国,钦察汗国和察合台汗国,与福建已经建立了贸易往来,甚至勾结到了一处。这可是几百年来未有的奇迹,一旦自己的判断正确,大元就面临着一个灭顶之灾。
可达春心里也明白,造成这种结果罪魁祸首不是海都,也不是乃颜。问题的根子就出在自己的主人忽必烈身上。是他杀弟夺位,强行解散大忽鲁台,违背了蒙古人的传统。可以说,正是这种不顾后果的行为,造成了今天蒙古族四分五裂的现实。如果把忽必烈攻灭宋朝作为盖世大功的话,解散大忽鲁台,丧失对西方诸汗国的掌控权,则是他的千秋大罪。这个罪孽目前只表现在破虏军与乃颜、海都等人的互通有无上,将来,也许后果更为严重,甚至是整个蒙古族走向衰亡的起点。(关于忽必烈解散大忽鲁台导致诸蒙古汗国分裂的事,参考《蒙古史研究》。很多现代蒙古学者认为,忽必烈对蒙古族的破坏远远大于其贡献)
当然,这些话都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为了忽必烈大汗的江山,也为了自身和家族的安全考虑,达春只能让这些想法烂在肚子中。他轻叹了一声,在坐满幕僚的军帐内,显得万分孤独。
“元帅何必叹息,此刻,长生天未必不曾赐予大元取胜的机会!”广南东路宣抚使焦友直低声劝道。
“莫非焦大人想到了什么妙策?”达春皱了皱眉,问话的语气有点冲。
广南东路宣抚使焦友直曾经是故宋的临安府丞,素受重用。归降大元后,此人以宋代宫廷储藏的字画、古玩和占卜书进献忽必烈,得到赏识,升任两浙宣慰使。不久因贪污过多的民田,被伯颜揭发而丢官。但他很快又凭借几篇歌颂忽必烈是天授大汗,大元代宋是时运所归的文章而被启用,一路升到广南东路宣抚使的职位。张弘范担任平宋都元帅时,不愿意放此人出去给汉人丢脸,所以借故把他留在军中。达春接任后,广南战局不稳,焦友直不敢去赴任,一直赖在达春身边以幕僚自居。
几个蒙、汉幕僚纷纷侧目,对于这种人品低劣,除了拍马屁一无所长的人,大伙不认为他的建议有可取之处。
焦友直施施然向前走了几步,自信地四下看了几眼,缓缓问道:“元帅欲仓猝取胜于战场之上乎?或欲取胜于战场之外也?”
“这话,怎么说?”达春被酸得直倒牙,好不容易压住了揍眼前人的冲动,问道,“取胜于战场之上固然是好,若有战场之外决胜的良谋,不妨说一说,让大伙议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