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围(二下)
大堂内没有差役,三个新上任的老爷各自一桌一椅,自顾忙着。
尤老爹小心翼翼赔了个笑脸,试图上前先打个招呼,又怕打扰了大人们的公务。脚步几次移动过了大堂中央,又讪讪地退了回去。
按大宋惯例,老爷们处理民事,应该在二堂。处理刑狱、诉讼,才会在大堂端坐,并且敞开大门允许人围观,以示处理得公正廉明。如果是知交故友前来访问,自然要安排在偏厅落座奉茶。
尤老爷等人既不打官司,也不告状,与陈龙复等人亦无交情,想找句开场白也无从找起。一时间,干在了大堂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惶恐的时候,忽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两个挎着刀的兵士急匆匆地闯了进来,趴在左首官员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还没说完,就听那左首的官员“啪“地一拍桌案,大声骂道:“既然是大元的义兵百夫长,还罗嗦个什么,拖出去,直接砍头了事!”
“得令!”两个士兵躬身施礼,小跑着出了大堂。一会儿,外边就传来了声嘶力竭的喊冤声。随着一通催命鼓响,喊冤声悄然平息。几个士兵将一个盖着白布的托盘呈了上来,边缘处,湿淋淋地红了一大片。
众豪绅的脸一下子就失去了血色。
商人向来都喜欢弄件官衣抬高自己的身份。一来便于跟地方官员行贿受贿时讨价还价,二来官职对地痞流氓和税吏帮闲也有一定威慑力。所以在蒲家兄弟把泉州献给蒙古人后,城里的豪绅们大小都捐了蒙古人的官职。像尤、麻、利、田、赛这些家族产业比较大的,捐的身份何止是百夫长。尤老爷清楚地记得,破虏军未入城前,利老爷和田老爷的正式官衔都是大元千户,麻、塞两位老爷和自己更高,领的义军万户的虚职。
尤老爷低着头,只觉得一颗心普通普通,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儿。凭借服色和对大宋官制的了解,他约略能估计出面前几位大人的名字。坐在中间那个埋头公文中,对一切不闻不问的应该是知府陈大人,右首笑眯眯奸商模样的,就是户部员外郎,负责市泊司和大宋所有关税事务的杜规杜大人。而坐在左首那个几句话就要了一条人命的,非传说中的刘阎王莫属。
只恨自己这伙人鬼迷心窍,不肯好好在家里藏着,知道刘阎王的名号,还主动送到他面前来。这确确实实是自寻死路了,想到这,尤老爷一双膝盖再也硬不起来,普通一声,跪了下去。同来的豪绅见尤老爷突然下跪,不及思索,接二连三跟着跪了一地。
埋头于桌案的陈龙复偷偷笑了笑,慢吞吞地抬起头,故作惊诧地问道:“下跪都是何人啊,难道你们有冤情,需要本官为你们做主么?”
“不,不敢,草,草民,草民……”一向能说会道的尤老爷结结巴巴,半天也没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片刻功夫,汗就淌了满脸,苏绸官衣湿淋淋的贴到了后背上。倒是同来的利老爷胆子大,拦住尤老爷话头,用略有些生硬的官话说道:“我等是城中住商,代表阖城商号,专程前来拜会大人,听大人对我泉州商家有何教诲而来!”
“噢,几位父老倒也有心!”陈龙复将身前文卷向侧面推了推,淡淡地口吻,听不出来是讽刺还是嘉许。
“不,不敢,草民尽分内之责而已!”利老爷大声答应,趁机挺直了腰,把官服上的图案露了出来。
陈龙复又笑了笑,仿佛刚刚注意到众人今天的打扮,语气一下子变得十分客气,笑着打了个手势,说道:“原来大家都是功名在身的,本官疏忽,快快请起,来人,看座!”
侧堂内,闻声跑出了三十几个带着刀的武士,七手八脚抬来十几把椅子,放在了众乡绅的侧后。利老爷闻言欲起,耳畔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回头,看到旁边的大食人赛义德不停地给大伙使颜色,眼角抽了疯般向刘子俊座位方向乱挑。
头顶上犹如一盆冷水泼下,利老爷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心中暗骂堂上的陈龙复心肠毒辣,居然以笑脸杀人。刘阎王就在侧面盯着,如果自己这伙人承认了有大宋官职在身,少不得要给大家安上一个不为国尽力的罪名。
“大家都是大宋同僚,焉有给本官下跪之礼,来人,快把他们给我扶起来!”陈龙复面色一沉,指着众人喝道。
“有!”武士们答应一声,快速走到众豪绅背后,伸手欲拉。吓得众人连声哀告,死也不肯从地上起来。
最胆大的利老爷的十分魂魄吓走了七分,一边叩头,一边慌不急待地解释到:“不,不敢。草,草民等的功名,都,都是捐来的。当,当不得真,无,无论是,大宋,还,还是北元!”
“诸位这就不对了吧。既然身上穿了大宋官服,就是大宋的官员,纵是不能为国效力,也没有转身再换一身大元官服的理由。大家都是商人,都知道诚信二字。当了大宋官员,就等于把这条命卖给了大宋。转眼再卖给大元一次,难道在这泉州城内,一份货,还可以同时卖给两家么?”杜规的声音不高,却句句都卡在理上。
众人红着脸转过头去,看到杜规肉乎乎的小眼睛,射出刀一样的精光。想想几年来所作所为,无论从官方角度讲,还是从商家角度而言,的确都上不得台面。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支唔着,把目光全部寄托在带头的几位士绅脸上。
“这,这,这本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大人勿怪,勿怪!”想了半天,胡商赛义德终于想到了一个自以为合适的说辞,赔着笑脸哀告。
陈龙复笑了笑,沉吟着没有说话。他本来就没打算难为这些商人。跪在堂下豪绅中,色目、穆斯林、法兰克,各族商人应有尽有,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家园被别人占了都不在乎,要求他们为大宋尽忠,那本来就是不切实际得妄想。但今天要不把这些人的气焰打下去,保不准将来他们在蒙古人的威逼利诱下,再惹出什么乱子来。所以他才放手,任刘子俊和杜规这两人施为。
“好个一时糊涂!”见杜规用话把大伙挤兑住了,刘子俊知道接下来该自己登场,冷哼一声,端起茶杯,重重地放到了桌子上。“诸位一时糊涂,就帮着蒲家兄弟杀了大宋皇室三千余口。不知道下次蒙古人再来,这一时糊涂,会不会成为诸位在蒙古人面前的借口呢。如果城外蒙古兵势力大了,诸位会不会再来个一时糊涂,要了我等性命,然后把藏在家中的北元官服穿起来,到新太守面前邀功呢!”
“我想,这也是难免的吧。做商人的,最怕昧良心。做过一次昧良心生意,下次肯定还会去做!”杜规的话,句句透着对众人不守信誉的嘲弄。
“大人,大人,草民们的确捐了官,就是为了行走方便,当不得真哪!”吓破了胆子的尤老爷大声喊道。心中最后一丝底气也被吓走,趴在地板上,头磕得咚咚直响。其他豪绅也气焰尽失,或者磕头如蒜,或者瘫倒在地上,就像一头任人宰割的羔羊。
陈龙复叹了口气,慢慢从桌案后转了出来。扶起众人,一一把他们按到了椅子上。
凭心而论,当这个泉州太守,他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但既不能在文丞相面前出谋划策,感受那种运筹帷幄的味道,又占用了好多在报纸上对政敌口诛笔伐的时间。但禁不住文天祥“威逼利诱”,只好来做破虏军占领区第一个地方大员。但同时陈龙复心里也明白,经营好了泉州,破虏军就有了一个稳定的资金和物资来源,产品能尽快送出去,前线的将士们也能更快地武装起来。退一万步讲,即使与北元之间的战事一时半会儿无法明朗,握住了泉州,也想到于握住了整个大宋的钱袋子,行朝那边,文丞相这一系的人说话的声音,也就可以更理直气壮一些。所以打、拉、威胁、安抚,种种手段,在上任之前,已经在他心中反复演练,终归只为了一个目的,把这个商港经营好,让前方的文丞相没有后顾之忧。
“大人,大人面前哪里有我等的座位!”几个商人惊魂初定,颤颤微微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惶恐地说道。
“但坐无妨,破虏军治下,已废除了跪拜之礼。若是中国人,除了天地祖宗,任何人无权受你跪拜!”陈龙复摆摆手,郑重地说道。“只是诸位这身大宋官服,还是不要穿了,刘大人身负监察百官之责,见不得有人穿着官服,却不肯为国尽忠的作为!”
“那是,那是!”众人慌不急待地答应着,陈龙复要求什么,他们就答应什么,说话已经不再经过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