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虽然并不是头一回入咸阳城中,不过却仍是下了牛车,随手拉了一位路过的大汉道:“这位壮士,烦劳耽搁片刻,请问不知壮士可知李斯乃在何处?”若是以前,老人这样一问少不得旁人还要想上片刻,毕竟咸阳城虽然算不得有多大,但其中达官贵人却并不在少数,反倒如蝼蚁一般极多,区区一个李斯谁人又知道他是谁?不过近日李斯主持着安置诸国前来投奔的庶民一事,连带着咸阳城中诸人也都知李斯名号,闻听这老人问话,那被拉住的大汉顿时就停了下来,打量了老人一眼,虽然不知老人是谁,但光是瞧这份气度与老人年纪,这大汉依旧不由自主的露出恭敬之色来,冲老人规矩的拱了拱手道:“老人家原是问的李大人,李大人便住在东南侧方向的街道之中,如今那处人最为多,府门外还摆了一列桌案,老人家前往一瞧,便可得知!”
这汉子一说完,又看了笑呵呵的老人一眼,顿时拍了拍脑袋:“如今李大人恐外出未归,老人家可是与李大人相识?若是如此,左右某亦无事,不如某带老人家前往罢!”这汉子说完,老人便笑呵呵的应了一句:“如此便有劳壮士矣。”那大汉听他这样一说,不由嘿嘿笑了两声,干脆扶了老人上车,谢绝了老人邀他上车共叙的请求,一路便跟在牛车边,与车里的老人说着话此。
“敢问壮士,如今咸阳之中为何如此多人。如今这些民众,秦王可有妥善安置?”老人一旦开口,那汉子便回头看了他一眼,见这老人已是耋耋之年,须发皆白,眼神却是清晰,面庞红润,虽然穿着一身普通之极的灰色麻布衣裳,但却腰不弯背不驼,说话时亦极为清楚。头发虽然只简单用木簪固定。但是从他带笑的眼神却让人轻易就生出好感来,这样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这大汉又没什么好可隐瞒的,顿时呵呵笑了两声:“不瞒老人家。如今大王正告示天下。许吾等庶民布衣可读书。可入学,实乃天大荣幸,虽然入学者须得童子。但亦是令吾等心中欢喜矣,能有此等好事,自然四方客皆来。更何况大王曾言,只要有任师者一旦丰足,各地之中尽皆设立学府,吾等几代布衣,祖上并无断文识字者,未料亦有如此机遇之时,诸人哪有不尽皆趋使的道理,依老丈看,是否此道理?”
那大汉声音洪亮,看得出来练过几手把式,说话时眼睛都带了光彩,虽然如他,恐怕他祖上几代连字儿是何模样恐怕都不识得,便不妨碍他们对于识字的向往与憧憬,老人眼中闪过若有所思之色,呵呵笑了两声,并未答声,那汉子脚步不停,又接着道:“更何况大王仁德,早令人妥善安置吾等布衣,因此这几日咸阳人虽多,但并未乱,老丈如今亦曾亲眼目睹,认为某所说然否?”这汉子说完,看了老人一眼,一边伸手指指了街上来往络绎不绝的人潮。
老人点了点头,自然也看到了井然有序的情景,事实上他一路进城来时,虽然排了颇为长久的队,不过却也因为如此,更显得一切井井有条,人群虽然众多,但并未生乱,反倒各人都能自觉遵守排队,并未有异样插队情况发生,说实话,这一点对此时只知信奉强者为尊的人来说,尤其难得,一般排队的,都是谁有实力,便挤到前头,一切以拳头为准,像秦国咸阳这般,人多却并不乱的情景极为少见。老人脸上露出满意之色,伸手捻了捻胡须,突然间笑了起来:
“好汉既然对读书如此推崇,但秦王乃告示天下,读书者当以半两钱交纳钱财入学,并非无偿使尔等入学,对此,好汉亦认为此举妥当?”
那汉子听他这样说,顿时有些错愕:“老丈须知天下间自然未有平白无故施于人好处的道理!纵然是亲生父母,亦有相互,大王开学堂,本已多花钱财,再者请大贤,修学堂,以及分发书本等物亦要使钱,某等不出,难不成让大王来出?大王能给予吾等识字之机会,乃是天大机缘,若是贪心不足,与小人何异?能使钱读书,本该如此,更何况大王并非大量收取钱财,而是以某等之家当量力而收,并非搜刮,吾等对此感激亦是不尽,如何又敢认为此举不妥?”那汉子说完这话,像是有些警惕一般,看着老人:“老人家可休要提出此话,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听去,酿出一番祸事,使大王国学不能开启,老人家纵然一把年纪,某亦不能与老人家干休的!”
说到这儿时,那汉子脸上露出警惕之色来,他是将老人当成了来找麻烦的,眼神也跟着变得锐利了起来。最近秦国的变化,再加上魏、楚等国大量民众的流失,使得魏等诸国开始心中有些慌了起来,背地里有不少针对秦国的各种不利流言,幸亏如今嬴政声望足够,再加上秦国庶民之中对于嬴政信心无人可及,否则别国刚加来咸阳不久的庶民们若是听了这话,指不定真会出了大乱子!对于这些流言,嬴政倒是还稳得住,至今宫中或是咸阳并未出现榜文,反倒是秦国的一些庶民,对于这种流言最是深恶痛绝,一般听到这样的事儿,只要有人说,便会有一拥而上的上前揍放这种流言的人一顿,毕竟若是嬴政当真受了影响,而不再开办国学,最为吃亏的人反倒是庶民们,如今有钱还能买到一个读书识字,说不定往后祖坟冒了青烟,子孙后代还有机会为官,挣脱布衣身份,而若是一辈子这样耕种田地,那么恐怕往后子孙千秋万代,亦不会有出息,纵然祖坟冒了浓烟,恐怕换来的东西也有限!
现在有机会能花钱识字。庶民们心里也乐意,也欢喜,而一旦这事儿吹了,往后就是后悔了,花了钱,恐怕也是过了这个当口,再也没有这样的好事了,毕竟此时人将读书写字看得极其体面,将其视为上等人的象征,谁不想过得好一些。谁又肯一辈子替人卖命的?都想出人头地。因此秦国庶民们对于这样的流言自然是最为痛恨的,今日说这话的也就幸亏是个老人,否则这汉子恐怕早忍不住挥了拳头揍他一顿了。
对于这汉子的表情变化,老人呵呵笑了几声。摆了摆手:“好汉毋须紧张矣。老朽纵然是年迈糊涂。亦不可能做出此缺德之事,好汉且宽心便是!”他人老成精,自然能看得出那汉子不满的神色。顿时宽慰了他一句。不知道是不是老人表情实在不像是一个坏人,还是这汉子性情也实在质朴,顿时便信了他的话。那老人一路与汉子说着话,不多时便到了李斯府中,那汉子一路以来觉得这老人说话倒是也有意思,见他到了,李斯门口四处是人,因此仗义的上前替他开出一条通道来,老人朝他道过谢后,便上前与那门房说了几句,不多时便被人迎了进去,那汉子笑了笑,随即才转身没入了人群中。
李斯这厢正领着人四处划分土地,这些事儿最近他都亲力亲为,务必让嬴政对他更为看重,因此这这些日子他做事都极为卖力,也换来了一些好名声,走在路上不时有人与他说笑打招呼,李斯正四处转悠时,府中前来找他的人却到了!一听说自己的师尊荀卿在一个时辰前就已经到了,李斯顿时大喜,险些失态得当场大笑了起来,这会儿他也顾不得亲自办事了,连忙将事情交待妥当,布置给了众人之后,自己则是收拾了物品,随着来人一块儿上了回府的马车。
此时荀卿已候在李斯大厅之中,四处打量了起来。看得出来这个徒弟这几年混得还算不错的,屋中的摆设虽然不多,但样样亦是精致,老人一说明身份时,便已经有人将他引进了厅中,那厅里桌案之上还摆着几副竹简,老人脸上露出满意赞许之色,将其中一副拿了起来,原本脸上还带着的漫不经心之色,在看过一眼时,便渐渐凝重认真了起来,一手拿着竹简,一手抚着长须,不时满意的点点头,偶尔皱着眉头瞪大眼睛叹息一声,偶尔则是欢喜到情不自禁的笑出来,李斯回来时,正好看到一个穿着普通布衣的老人背脊挺得笔直,拿了一卷竹简正看得入神,那竹简已经被翻阅了大半,听到有人进门儿时,老人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目光也未曾向这边飘过来。
李斯却不敢怠慢,就算老人没有看到他这边,他却依旧是恭敬的整了整衣衫,半晌之后才飘然跪了下去。老人将手中的竹简不慌不忙的看完,这才长叹了一声,将竹简郑重的放下,半晌之后捻了捻胡须,朝李斯笑道:“通右,此简可是由你书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