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李牧等人却是留了下来,在兰池宫与嬴政商议了许久,才由赵高将众人悄悄送了出去。
子夜之时,赵姬宫中的侍候的宫人慌慌张张过来回话,只说太后不好了。赵姬自那日亲眼目睹嫪毐之死后,就陷入歇斯底里的惊恐之中,几日一直不见好,嬴政在这个时候正是表现孝意之时,自然也不吝啬宫中各类收藏药材,只要不是一些稀世难寻的,都送到赵姬宫中,倒是博得了孝顺好名声,但赵姬却是情况一日日坏了下去,她当日险些命丧于齐肆之手,又再是目睹了嫪毐之刑,再加上前些日子两个亲生儿子的死,以及最近心中堆积着的压力,终于没能撑得下去。
嬴政不慌不忙的起身,令赵高去请疾医,令人给自己换了衣裳,嬴政为表孝心,连步辇也未乘坐,自己一路走着过去。他走得慢,不过也没人敢催,又不如坐步辇,抬的侍人跑得快,因此到赵姬所在的宫殿之时,赵姬这会儿话已经说不出来了,面皮铁青,光是着这脸色,简直是跟个死人也无差别了,她双眼圆睁着,不过里头光芒已散,她宫内墙壁四处挂着青铜灯盏,将诺大一个宫殿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但就是因为如此,床榻上躺着一个状似死人的人,才更显得这座宫殿如墓穴一般,带着一股死寂的氛围。
“大王,太后若是熬不过今夜,臣亦是束手无策了。”那前来就诊的疾医是个约摸五十来岁的老人,脸色苍白,额头挂着豆子般大小的汗珠,穿着一身墨绿色衣袍,此时人学医最少得要二十年以上的功夫,才敢自称一句疾医,光是学徒就要熬上十几年,因此古话所说,中医越来越有本事在这此时的人身上体现得最为透彻。
嬴政并未有怪罪他之心,只是点了点头,又了赵姬一眼。她身旁的侍人极快的给他让出位置来,嬴政坐在床榻边的绣墩上,望了一眼床榻上的妇人,她此时已经形容枯槁,一眼就得出来她不是过是在熬时间,嬴政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起了当初才来到战国时的情景,这个女人那时才不过二八年华,正是娇美得如花一般的年纪,她风流,她妩媚,她又得嬴楚宠,正是高高在上爱享乐之时,不愿意搭理他,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是个玩意,他心中也能理解,不过他不能原谅因赵姬之故,而害婠娘惨死!
除了自己不是婠娘亲生之外,她几乎做到了一个母亲为孩子该做的任何事情,甚至做得更多!若说嬴政这一世年幼之时多磨难,让他心志从小就坚如磐石,那么婠娘就是在赵府中时嬴政心中唯一的软处,她那样的温和慈爱,为什么这样的一个妇人最后不得善终,反倒是赵姬这样水性杨花的妇人,却得以坐上高位?她不配!
嬴政面上带着关切的笑意,眼里的温度却是冷了下来。
似是感觉到了这股冷意,赵姬眼中的神采微微亮了几分,她吃力的转头,嘴角的唾沫因嘴唇合不上而从嘴角流了下来,到嬴政时,她眼中闪过怨毒之色,似是想抬手,却是力不从心,她喉咙之中发出‘霍霍’的喘气声,像是拉风箱一般,声音极其刺耳,整日的恶梦与害怕惶恐,种种压力堆在她心头,令赵姬这一病,如同山倒一般,再也爬不起来,她自然也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可是赵姬不甘心,她每晚都是在噩梦之中度过,连眼皮儿都不敢合上,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种种终于将她压垮了,再也爬不起来。
“你……”赵姬想说话,但她此时连喘气都吃力,好不容易挣扎着,面皮泛紫了,才挤出一个字来,嬴政脸上露出怜悯之色:“太后当以身体为重,还是早早休息吧,若有要事,待明日再说,如何?”赵姬微微扯了扯嘴角,眼中露出讥诮与怨毒,像是想将嬴政生吞活剥一般,嬴政却不以为意,只是温和的替她理了理脸颊的发丝。此时这个妇人早已无当年的风华绝代,剩下的只是连身体都不能自理的瓤弱与狼狈,她这些年与嫪毐快活之时,可曾是想到了今日?
嬴政嘴角含着笑意,目光中却是一片冷淡之色,赵姬的面容,笑意更是深了几分,赵姬挣扎着想要起身,想要在他这张与自己极其相似的脸上抓几爪子,她一直以来就怕这个儿子,一开始是怕他张嘴将自己在赵国放浪形骸的事情与嬴楚说,当年婠娘身死时,他的眼睛如同恶狼一般,让人着心寒,后来她着这个儿子在自己没察觉之时长大,渐渐喜怒不形于色,让人瞧不清楚,可她知道,知道嬴政早恨不能将自己置于死地,她心中更是害怕,其实当年,嬴政刚出生时,她也曾欢喜过,不过她是第一回做母亲,那时年幼,不懂养孩子,他为什么就不能谅解?
赵姬眼角滚下两滴昏黄的泪珠来,嬴政在眼里,心中却是一片坚毅与冷漠,丝毫不为之动容,轻轻替她将泪珠擦去,嬴政顺手替她整理发丝,如同最亲密的母子一般,赵姬眼中露出迷茫之色来,嬴政却是借着这个动作,轻轻在她耳边道:“母亲,婠娘来接您了,母亲可是到了?”
母亲这个称呼,嬴政已经多年不唤她了!赵姬听到这个久违而熟悉的呼唤声时,心中却是忆起当年嬴政头一回唤她母亲时的神采,不过婠娘这个名字,却如同她心中的一道魔咒,她身子陡然间狠狠颤抖了一下,接着不可自抑的嘴里发出粗重的喘息来,她眼中露出惊恐与骇然,手脚都已经开始用力,渐渐变得僵硬,被嬴政这样一说,她好像当真到了婠娘当年临死时满身是血面目青肿站在她面前,呼唤她夫人的模样来,接着目光一转,嫪毐已经四分五裂的身子又出现在她眼前,似乎在呼吸着他死得好惨,要自己去陪着他。
“不要找我……”赵姬嘴唇微动,一声似呢喃似的惊呼逸出她的嘴唇,声音轻得几乎不可耳闻,殿内众人也没听到嬴政之前与赵姬说的话,不过她这样一句不要找我,却是这几日都不停呼唤着,众人也未起疑心,年迈的疾医到太后瞳孔渐渐变大,他心下一惊,连忙低垂下头来,不敢再,直到许久之后,赵姬再也没有声息,喉咙中‘嚯嚯’的出气声也停了下来,嬴政嘴角边的笑意在他转身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疾医心下一惊,他神色,连忙行了一礼迈步向前,伸手在赵姬鼻端前放了放,又在她脖子边探了一下,再她已经溃散的瞳孔,顿时面如土色,跪了下来,后背顿时一身冷汗,颤声道:“大王,太,太后薨了……”
嬴政神色淡然:“先王想念太后已久,如今也不失为一桩好事。”人都死了,哪里还算什么好事?不过嬴政既然开口,众人哪里敢说不是,因此都点了点头。
当夜宫中挂起了白绫等物,敲响了丧钟,待吕不韦知道时,听到这话不由呆愣了许久,他与赵姬也算是相识于微末之时,那时二人都还年少,赵姬纵有不堪,可对他也是一片真心,吕不韦算计半辈子,以为自己早在当初弄死嬴楚之际就已经心冷硬如铁了,他原想着自己对赵姬该是早不耐烦了,毕竟她活着之时,自己想到她时除了利用,只剩不堪其扰的烦闷,可此时听到她一死,为何还是觉得悲痛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