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条汉子哗的一下散了开去,无数把快枪端了起来,枪栓纷纷拉响,眼见就要开火!
章渝猛的一声大喊:“不许开枪!”
王五一笑,收回了手中的大刀,横在胸前,敦实健壮的身影死死的挡在总理大臣衙门的大门口,外面哭喊声音仍然翻江倒海一般,却盖不住他的吼声:“开枪就是了!我王五生在京城,死在京城,一生行事,对得起天地,死后进得了祖坟!要过去,就从我王五尸体上头跨过去!什么事情,能让你们居然对这百万生灵下得了手?不是人的东西!”
章渝嘿的一声,丢下了手中哪杆洋枪,王五那一刀砍断了枪管,枪身都劈开了一半!章渝挥挥手,身上再也不见那种郁郁困顿的阴沉神色,举手投足之间,全然宗师风范。
“给五爷面子,你们分开绕着墙去追谭先生……这里交给我了。”
那些汉子愕然:“章大护法……”
章渝挑眉大喝一声:“快去!”
在这个时候,背后传来了韩中平苍老的声音:“听章护法的令,绕墙去追谭先生!”他下了命令,所有人再不犹疑,贴着墙就飞也似的跑开。黑暗当中,韩中平在几个人的簇拥之下缓缓走来,远远看见守在门口的王五,就是一揖。
王五愕然的看了他一眼:“原来是你老爷子暗中操弄一切!徐兄弟看明白了你,我这谭兄弟却是糊涂!……老爷子,原来你是太平天国的……三十多年了,这仇恨就算化解不开,难道非要这百万生灵殉葬么?我想不明白!”
韩中平微微苦笑,摇头道:“五爷,你是实诚人,顶天立地的汉子。我们相交一场,这个时候也只能还你一个公平交手的机会了……你救不了谭先生的,就算谭先生活下来,又何尝救得了这北京城?能阻止老头子我的人,现在远在江宁!五爷,什么也不用说,我就在这里观战就是……送五爷这最后一程!”
王五嘿嘿一笑:“老爷子,用不着你假惺惺!”韩中平只是微笑摇头,并不答话。王五也神色一肃,用刀一指站在那里不动声色的章渝:“章大护法……要是我没看错,你就是二十年前形意第一家宋家那个不世出的天才,二十来岁就把形意练到神变境界的宋飞茅?真是可惜了你这身功夫!还好你也知道丢人,不敢用爹妈给你的名字!”
章渝淡淡的道:“过了今夜,我就能复原来的姓名了……五爷,太极奸,八卦滑,最毒不过心意把……刚才五爷那一刀,贴着子弹钻进来,实在是俊。我敬重您,不用洋枪,您也就丢了刀子,就让我这形意,会会五爷的八卦掌吧!”
他说到这里,身形缓缓下沉,摆了一个“三尖相照”的姿势,正是正宗的不能再正宗的“形意三尖照”,睥睨开合一派大宗师气度,身形有如渊停岳峙,站在那里,仿佛一座山也似!
王五也沉下脸来,眼前此人,实在是惊人的武学大宗师。自己虽然一生都在打磨武艺,可毕竟在镖局的事务上,朋友的事情上耽搁功夫太多,比起心无旁骛的章渝,实在是有些距离……死在这样的武学宗师手下,也不枉了……
反正徐兄弟是不会辜负自己的,这一去,心安得很。自己这个小小镖师,才真正有脸和自己那两个顶天立地的兄弟相提并论!
王五在这个时候儿,突然想起了以前和徐一凡认识的时候,徐一凡那时候还没捐着官儿,兄弟俩闲聊得开心,徐一凡就送了他一副字儿,上面是“去留肝胆两昆仑”七个大字儿,王五一直收着,也一直没想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后来也问过不少读书人,别人都说徐大帅这句话里头含义太深,他们没本事解释。
现在他恍然大悟,去留肝胆两昆仑,不就是说他这一生,为了这两个顶天立地的兄弟,不惜抛肝沥胆么?徐兄弟不用说了,炮震南洋,朝鲜打小鬼子,现在一定也在赶来的路上……谭兄弟虽然迂阔一点儿,可是一颗心意拳拳,也是为的这个国家,为的这个国家的百姓。
为这两个兄弟舍了性命。男子汉大丈夫,这一生,足矣!
他洒然一笑,丢开手中陪了他大半辈子的那口大刀。接着深吸了一口气,身上密排扣大褂隐约发出布料紧绷之声,他缩胯合膝,十趾抓地,双掌摒指如刀竖在胸前。走下台阶,缓缓迈开了趟泥步。而章渝架势不动,只是遥遥的照着他。
王五越走越快,到后来,就跟一阵风一般。
章渝纹丝不动,鼻息却是炉火一般,越来越粗,前掌掌心向下,后掌掌心向上,十指却缓缓变掌如钩。
这八卦掌的转圈,就好似小孩子拿绳子拴一块石头在头顶抛圈,转的圈数越多,速度越快,王五转了十数圈,吐气开声,一股子丹田气从鼻孔中喷了出来,身形一长,劲斜着生出来,两掌就直奔章渝而去!
章渝却只是一晃,换了一个斜肩靠上去的架子,迎向王五的双掌。
要是有懂行的人在场,就该叫了出来。王五走了这么多圈,章渝也让他把劲道蓄足了出手,自己却只用了形意拳里头最笨最朴实的五膀七靠当中的“熊膀”,就这么硬生生的迎了上去!
蓬的一声,王五就觉得如击败革,自己本来无论劈绷钻炮横哪种拳架子,只要沾着了对手身子就能化劲发力的功夫,竟然在这章渝一靠之下,完全抓不着章渝的劲,自己的力不知道朝哪里发去!
章渝在这个时候,嘿了一声,一跺脚,贴着王五前手肘一翻。趁着王五这劲一时发不整的这么一点功夫,就已经将自己架子变成了五膀七靠当中的“竜背靠”,横着手肘贴着王五身子滑过去,直撞向王五的太阳穴!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清晰无比,哪怕徐一凡这种废柴在边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但其实真正的速度快得难以想象!
不亲眼见到,只让人很难相信,在这么快到让人动念都来不及的时间里头,他竟然能将拳架如此舒展的打开,甚至让人觉得是不是别人在他面前,每一个举动,都是在放映着慢动作一般!
神变,形意拳的神变境界!
武学大家决斗,一招就见胜负。
噗的一声闷响,章渝手肘在王五太阳穴边上一划而过,稍沾即收。接着就退了开去。王五却跟喝醉酒一样,转了一个圈子,跌跌撞撞的直走向总理大臣衙门的门口。还没到台阶上,他就腿一软跪了下来,鲜血,从他鼻子里,嘴巴里,甚至眼角耳朵流了出来,殷红一片。接着又缓缓爬起来,挣扎到了门口,硬撑起身子,转身靠在门框上头,就再也没有了气力,整个身子缓缓的滑了下来。
从他眼里,最后望出去的景象已经是一片血红。
两位兄弟,五哥已经尽力了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兄弟三人可以再在五哥那个破镖局里头,听着谭兄弟谈诗论文,而徐兄弟却在一旁胡说八道,而五哥却只是在一边上呵呵的傻笑着呢?
光绪二十一年三月初四夜,京城大侠王五,战死。
章渝和韩中平,默不作声的朝着王五虎虎仍有生气的尸身行了一礼,带着几个手下,直穿过总理大臣衙门而追出去。等到了后门,却发现百多名手下聚集在那里,却并没有谭嗣同的影子。
百姓们人头涌涌,仍然在哭喊着,推挤着要离开他们曾经以为是避风港的地方远一些。自相践踏而死的人,更不知道有多少!就连谭嗣同最后留下来的那几百兵,也没有一个敢回头过来的,枪声已经响彻了四周,谭大人已经死了,京城已经没救了!
这小二百的汉子,都端着枪,对着百姓们拥挤逃跑的背影没有发射。看见韩中平和章渝他们从院子里头穿出来,带队的人就上前回禀:“……小人们惭愧,没有发现谭嗣同的踪影,正准备从后面进衙门里搜索……”
韩中平冷着脸一摆手:“谭嗣同的生死不要紧……我们也没时间搜了………反正他已经失去掌控局势,稳定人心的能力了。让京城内外所有人,相信他死了就是!他就算活着,也无力回天!……开枪,再赶他们一程,让他们将谭嗣同的死讯,带到整个京城四处!”
枪声猛的又再度响起,逃难的人群又丢下了一地的尸体,每个人都发疯一般的想抢到前面去,好离这个修罗场更远一些。不知道谁在后面先喊了起来:“谭大人死了!京城完了!”
一人出身,在场每个在逃命的人都哀嚎了起来,仿佛要靠着喊出声音,才能发泄心中的恐惧一般。
“谭大人死了!京城完了!”
杨锐这个时候,仍然带着麾下杂凑起来的人马,在东奔西走,苦苦的支撑局势。火头起处,他调人扑灭。人群逃难自相践踏,他疏导秩序,引导大家要避的话也去隆宗门那里,也许还稍微安全一点。有人趁机作乱打劫,他要不就命令拿下,要不就干脆就地格杀。
从上午到现在,他已经不知道奔走了多少地方,下了多少命令,向百姓们解释过多少次谭嗣同没有准备迎香教和徐一凡进城。他脸上全是黑灰,嗓子也完全嘶哑。虽然还坚持着在奔走,可是肺里却跟在拉风箱一般,呼呼的喘息个不停。
他不能倒下,因为复生还没倒下。还在支撑着京城最后的局面!
隆宗门那里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杨锐正指挥着手下将十几个才抓到的趁乱起坛的香教教徒拎在街边蹲好,准备就手派衙役将他们塞到顺天府牢里头。
所有人都是一震,听着那里的枪声。一时间杨锐完全呆住了,站在那里讷讷的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念头在脑海当中不住盘旋。
“复生,复生……你可不能出事!”
枪声短暂而又密集,隆宗门那里也冒出了火头,惊呼哭喊的声音随着枪声一起飘了过来。杨锐身边的那些衙役和绿营兵们,已经有人开始脱下身上号坎,放下手中扑火用的挠钩水桶,悄没声儿的溜走。在他身边,还有几十个谭嗣同调给他的士兵,只是惨白着一张脸陪着杨锐在那里呆呆的看着,呆呆的听着。
火头越来越大,枪声停息一阵又接着响起,紧接着响起的还有隐隐约约的喊声:“谭大人死了,京城完了!”
这呼喊的声音由小变大,清清楚楚的直传到杨锐耳朵里面。
带着这几十个士兵的小军官默然听着,朝脸色惨淡的杨锐深深打了一个千:“杨大人,对不住了,谭大人已去,我们得自己求活了……不能帮着杨大人再安定京城局势了……杨大人,对不住!”
说着他就默不作声的一挥手,几十个士兵抓着洋枪,跟着他就朝外跑去。每个人都是脸色茫然,谁也不知道到哪里才能求到一条活路!
杨锐呆呆的站在那里,心下冰冷:“复生……你这就去了?”
在他身后,那十几个香教教徒无人拘管,对望一眼,一个人影窜起,从腿带上拔出一把小插子,从背后勒在杨锐颈子上面用力一划!
“……这是咱们兄弟的投名状!打开京城,大家伙儿从此吃香的喝辣的,一人捞个王府住住!”
在总理大臣衙门这里,韩中平已经整理好手下子弟,有人已经给他递上一件青布斗篷,服侍着他套上。
章渝站在那里,神情复杂。
“章大护法,此间事情已了,我们就此分手吧……你有你的仇要报,我有我的。”
章渝神情淡淡的,说不出是喜是怒,甚而还有一种深重的疲倦,他朝穿好斗篷的韩中平一拱手:“……老爷子,真的非要那帮书生帮忙么?直接杀进颐和园里头,比什么都干脆。”
韩中平一笑:“……我算了三十年了………只有那帮书生,才能带着我在颐和园里头找到满人的皇帝,才能找到慈禧那老太婆。只有那帮书生,才能带着我们的人去开门。全城土崩瓦解,门兵要是还守着那里,我没那么多人去打开九门。这些书生,可是官儿啊,在这个时候,假传圣旨比什么都有用……谭嗣同已经不在了!”
他又看看章渝,轻声道:“章大护法,我再给你十个人吧。独闯王府,他们有枪,你也还枪。最后再由你亲自下杀手……一路你这样陪着老头子过来,这情分只有下辈子再报了,万一老头子死在哪里,得空帮我收个尸。和我三十一年死去的妻女葬在一起……我带你去过,就在绥远。”
章渝拱拱手:“老爷子,就此别过……如果不是你,我这辈子都没有复仇的那一天。你要死了,我帮你报仇……我这条命,不值什么。哪里死了哪里埋。”
韩中平呵呵大笑,眼里却全是老泪,脸上满满的都是病态的潮红。他将斗篷一掀,裹在头上,隐在了人群当中,只在章渝身边留下了十个人。脚步声响动,他们这一队人马,已经踏过满地的尸首,在火光下越去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