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洛的话让张迈想起了自己的一些朋友。
他来自一个偏远的农村,少年时代就搬进了县城,后来又进了大城市读大学,身上也一步步地洗去了农村的味道,换上了都市人的气质,不过偶尔回到乡下,看到儿时的玩伴时仍然不免感慨万千——
都是一个村里出生的人,在最开始的起点上并没什么两样,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可就因为家境不同、机遇不同,渐渐地就变成了一个国家里的“两种人”。小时候,都是光着屁股一起玩泥巴,等长大了,张迈是坐在舒适的办公室里,享受着现代文明的种种成果,而那些留在乡下的伙伴呢?或者在打工,或者在做生意,有的甚至还在务农,也有的父辈做生意发了财,便成了乡下的二世祖,回乡下时遇上,张迈都忘记了对方,常常是得伙伴提醒,才记起原来是玩泥巴的小伙伴。
可是,彼此之间已经不是一路人了,张迈虽然抱着善意,但他说的话对方听不大懂,或者觉得新鲜,或者觉得奇怪,而张迈也觉得,青梅竹马的发小,聚在一起也只是保持礼貌上的客气而已。就像处于不同位面的人,彼此之间有一道很深的壁障,很难沟通。
而这些“唐奴”,他们和张迈的距离,比起儿时玩伴来只怕要更加遥远。
“他们对我的期望是什么?对唐军的期望是什么?他们能理解的语言是什么?”
“不是我说的什么自由、自尊,说什么理想、未来,那可都是我的一厢情愿,不是他们现在最需要的,能理解的。”
“而我却只考虑自己的需要,想要像帝国时代游戏里一样,用僧侣喔喔喔喔念几句咒语就把他们招降过来吗?什么拯救唐民,什么四大目标!都是闭门造车鼓捣出来的玩意儿!我还当自己是在玩游戏啊!这是现实,是现实!”
就像郭洛所说,如果是自己处于他们那样的环境,大概也会变得像他们一样吧——或许处境会比他们还惨,或许早就已经活不下去了。
换个立场,设身处地地站在这些“唐奴”们的角度,再回想刚才自己的表现,张迈忽然发现了自己方才的可笑。
“我没能和他们沟通好,不是他们的错,是我的错。他们或许变得麻木了,或许变得呆板了,但我也不能就放弃啊。”
是的,这些人的基础显然没有新碎叶城的唐民那么好,而张迈一开始的期望又过高,在发现自己对新碎叶城唐民的激励手法不起作用时,内心感受与情绪自然不免产生落差。
正是因为蒙昧,他们才更需要帮助与教育,而那麻木,或许也只是双方互相不了解而产生的壁障。
“所以,要用他们现在能够理解的语言来和他们沟通,往后再慢慢教育。”
“我不能放弃他们!”
“这一刻我若放弃了他们,他们也就放弃了我!”
他拉住了马头,转回跑了几步,郭洛仿佛从张迈的神情变化中猜到了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带人紧紧跟在他身后。
这时唐民们正要散去,他们做奴隶久了,手链脚铐忽然消失反而有些不习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着,有一些人甚至显得很担忧,因为怕会没饭吃。
这时候有人发现那位“张特使”又跑回来了,本来要散去的人群又聚拢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多样了,有害怕的,有好奇的,当然更多的还是迷惘。
张迈下了马,走到人群中去,看身边站着一个男子,一时竟估摸不出对方多大的年龄:从整体看来,好像是个比郭洛还小一些的少年,但满脸都是皱纹,头发又黄又干,又瘦得厉害,两个肩膀大概因为长期重压都凹陷了下去,肋骨根根突出,用一条破布从肩头上盘过来,盘到了胯下,遮住了前面羞处,却露出了大半个屁股。
“你叫什么名字?”
这少年有些呆,结结巴巴说:“干猴子。”
干猴子,听起来像外号。
“姓什么?”
干猴子摇了摇头。不知是忘记了,还是干脆就没有。
“为什么不穿裤子呢?”
干猴子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那表情是嘴角的肌肉裂开,大概是笑吧:“没,没有。”
“没?没有?”现在天气还比较暖,甚至有些热,不穿衣服也还没什么,“可是冬天可怎么办啊?”
“干活的时候,好些,不动,躲干草堆,挨一起,就好些。也有冻死的,我哥哥去年就冻死了。”他说到自己的哥哥死掉,脸上却没多少哀伤。
大概是平时没怎么说话,都不流利了,胡音又很重,但张迈勉强还是听懂了,所谓挨在一起,大概就是几个人挤在一起取暖,看他们瘦成这个样子,吃的肯定也不足,真不知道他是如何活到现在的。这需要多顽强的生命力啊!
张迈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在大都市里是不可能见到这样贫惨的人的,哪怕是乞丐,也比眼前的这个干猴子好,可干猴子也不是这群人中很特别的一个,或者说,这些“唐奴”大体上都是如此。
沦为奴隶的这些唐民后裔,在这里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
想到这里张迈更觉得自己不能放手不管他们,哪怕这些人不可能成为唐军的兵员,也得尽量帮帮他们!
张迈挥动马鞭,打了个响——这是郭汾教他的,他练了一百多次才学会,马鞭空响引起了所有人的主意,他走到高处,大声道:“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你是张特使。”有人说。但他们不知道这个坐在马上的张特使为什么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