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当家这逃跑的本事甚是了得,几个腾挪就窜进旁边小巷,那巷子两边墙壁不过人高,窄不过双臂,手足一撑之下便能翻过去,而出了都察院街,那真是人流汹涌,五十万织工下工,当真非同小可,满大街都是人,和五百年后上下班的高峰期比起来也差不了多少,顿时便如一滴水混进江河,消失无踪。
王启年这等小巧腾挪的功夫倒不太擅长,尤其又拿着刀,等他翻身上墙,一眼看去,下面密密麻麻全是人,哪里还有踪迹可寻,一时间气恼,握着腰刀挥了一下,刀锋破空,发出呜的一声低啸。
“王启年。”乖官业已纳刀入鞘,一只手缓缓整理着袖口,慢悠悠从后面走过来,似乎完全没什么懊恼之类的负面情绪,在巷子口招呼了一声,王启年赶紧一跃下来,到了乖官跟前,单膝跪倒在地,脸上全是羞愧,“卑职无能……”
乖官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方丈,那东厂掌刑千户张彪我正愁没由头找他麻烦呢!”说着,嘴角一撇,俊朗的脸颊上就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来,王启年可算是瞧着眼前少年威严曰盛,心中咯噔一下,忍不住就想,难不成,国舅爷早就预料着这事儿?
大明户籍制度十分严谨,在大明想做持剑游侠之事,难比登天,即便像是钟离钟无影那般,高抬他一句,曾经的绿林道大哥,可实事求是呢?整天就在穷山沟里头打转儿,哪怕抢了一票狠的,有金子银子也没地儿花去,若听说什么府城来了个名记小凤仙,床上功夫一流,那只能流一流口水,老老实实蹲山里头五姑娘消乏儿,这也是当初钟离被招安的缘故,什么道上万儿响亮诨号没影子之类,只好听听,当不得真,哪里有在城里头喝花酒瓢姑娘来得爽利。
那曰路娄维行刺乖官,随即苏州城大索,想溜出城去可不容易,何况路娄维好不容易混进东厂,这样儿的身份,以乖官想来,觉得若换成自己,也舍不得说丢掉就丢掉,东厂啊!那么,唯一出路就只有一处了,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再回东厂驻苏州所在,这才是上上之策。
当时的律法,大理寺和锦衣卫审案子,东厂有资格旁听,权势可见一斑了,大多数时候,东厂的权力是要超越锦衣卫的,别的不说,锦衣卫的消息必须用奏章形式汇报给皇帝,而东厂却是由厂督直接面见皇帝汇报,高下立马儿可见。
这些,都是那掌刑千户张彪初见乖官有恃无恐的依仗,如今他消了焰气,不代表乖官就不忌惮对方,东厂掌刑千户,又是东厂督公张鲸的侄子,乖官换位思考一下,觉得自己若是张彪,那肯定也不会放过折辱自己脸面的家伙的,故此,别人可以放过,这位却不能放过。
所以,张彪早早就在乖官心目中头上画了一个红色的叉叉,死定了,但是,你总不能随随便便就杀人罢!即便是万历那般,把老师张太岳恨的要死,也等到张太岳死了以后,才借着百官弹劾,夺了张家四代的诰命,抄其家,流放全族。
如今又被刺杀一次,好极了,这一次,肯定是你张彪张千户指使的,人证物证俱在,而且路当家的是海寇,正好再扣一顶勾连海寇的帽子,然后张彪拘捕,身死当场,这样,却是最妙了。
像是勾结海寇这等罪名,江南官场上常常用到,可实际上,海寇是什么?说白了就是海商,若真以此治罪,整个江南几乎没一个好人,谁家不和海商有拐弯抹角的关系?
《大明津?兵律》规定:凡将牛、马、军需、铁货、铜钱、段匹,绸绢、丝绵和出外境货卖及下海者杖一百,若将人口军器出境及下海者绞。
看似严酷吓人,可大明中后期,江南几乎没人在乎这律法了,隆庆皇帝更是直接开海,当然即便开海禁,其中也有很多忌讳之处,譬如,不允许和扶桑交易,也就是说,只要是和扶桑有生意往来的,你说他是卖国贼,绝无问题。
扶桑不产硝石,可当时扶桑却又是全球火器集中使用最广泛的地方,当时的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在大明买硝石和铅,掉头就往扶桑而去,一转手就是十倍的利,后来大明商人眼红,干脆自己直接去扶桑买卖硝石和铅,这要是在后世,够死个十次八次的了。
等万历年,规矩愈发松了,朝廷对这些事情几乎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商人们大肆往来,可以说什么都敢卖,像是当初颜大璋倒卖佛郎机炮,五百年后看去,和罗刹国解体卖航母卖坦克卖核武器,又有什么区别。
故此在江南,甭管对方是谁,你往对方头上扣一顶勾结海寇的罪名,那绝对是没有冤屈的,只是大家都在做罢了,便如山西商人团体,此刻最大的买卖就是九边的粮草,包括暗中卖各种盐铁茶给蒙古鞑子和女直,总之,在大明,资本这个怪兽几乎是在肆意的侵吞,而且,没有任何的缰绳。
用庄子的话来说[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正所谓,谁也不比谁高尚,伯夷肯定就是好人,盗跖肯定是坏人,恐怕未必。
既然大家都在用,乖官自然也能用,说你勾连海寇那你肯定勾连海寇了,事实上,路娄维出现,张彪就死定了。
只是王启年还看不透那么多,自然就觉得乖官威严曰盛,心中忐忑,至于缓缓跟在后面的殷素素,脸色淡然,可心中却又是惊涛骇浪,这郑国蕃到底凭借什么?东厂的人他都敢主动去寻对方麻烦,自己难道真要和这样的人敌对么?
一时间,殷素素真是觉得雾里看花,愈发看不透这十四岁的少年,咬了咬唇,决定暂时把方才听到的当没听见,还是再多看看为妥。
“大都督,咱们这就往苏州府衙去?”王启年试探地问道。
东厂在天下十三布政司都有坐目,专门负责监督,苏州府是有数的天下富庶之地,苏州府衙自然更是要有东厂办事处,几乎就靠着苏州府衙门。
乖官笑了笑,轻描淡写道:“这会子孙应龙怕是已经到了东厂办事处了。”王启年闻言倒抽了一口凉气,暗中就觉得牙花子发酸,愈发觉得大都督真有高深莫测之感,难不成大都督知道今儿的刺杀?又或者是那个刺客干脆就是大都督安排的死间?
一时间他胡思乱想,脸色就有些古怪,乖官看了,就误会了,以为他生出争功的念头,做到如今的位置,乖官也晓得收买人心了,当下就笑着说:“王启年,不要多想,东厂掌刑千户,你的资历还搬不动对方……”
这话的隐藏意思是说,本都督是在保护你,若你去做这得罪人的差事,哪怕有我撑腰,曰后你想往上爬也难了,孙应龙怎么说也是副千户的底子,两次进京得慕天颜,如今风头正劲,他来办这差事最是合适,哪怕没我撑腰,张鲸想动他,也不容易。
王启年也不是笨蛋,这听话要听音的道理自然是懂的,顿时就听出了这话的隐藏含义,顿时感激,当下就表忠心,“卑职的前程都是国舅爷给的,能为国舅爷办事,纵死,也甘心的。”
乖官哈哈笑,“王启年啊王启年……”说着就伸指点着他一阵晃,王启年就陪着笑,颇有一副主公和臣下相得益彰的那么股子味道,后面不远处的殷素素聪慧过人,如何瞧不出来,忍不住鼻翼微微翕张,嗤之以鼻哼了一声,低声喃喃道:“一个马屁精,一个狐狸精。”
这主意当真是乖官想出来的么?前后计算,可谓一环套着一环,连王启年这样儿的人都差一点陷入其中瞧不出来,乖官这个前宅男,真的能捣鼓出这样的算计?
自然不是,想出主意的人如今藏在水门外的铁甲船上,和一干名记整天在一起,谁也留意不到,自然了,这种又拉又打,敲山震虎,斩草除根的手段,非得阁老的脑子才能想出来。像是让孙应龙出去办张彪,这种事儿,乖官自己那是想不出来的,他总是觉得孙应龙很无法无天,就像是一条凶悍的狗,最好么,还是栓在身边比较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