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注定不会平静,五军都督府行大都督事郑国舅带着手下全城大索,抓了上千的读书人和各衙门官员,一时间,士林大哗,苏松巡抚梁文儒吓得带着儿子跑到拙政园,腆着脸儿说带儿子来给一等诰命艾夫人磕头,乖官心中有数,这胆小鬼是怕士林闹事,苏松巡抚衙门也不知道被冲击多多少次,近二十年来,光衙门的大门,就换过无数次了,都是被士子们砸烂的,不过,这话自然只能摆在肚子里头,笑着给他在园子里头安排了一处僻静院落,又领着梁公子前去拜见了姨母艾梅娘。
按说,梁公子和他年岁也差不多,只是乖官权柄极重,单单只是他一个人让九州宣慰司率众来投,这便是泼天的功劳,天下哄传,虽然也有人酸溜溜说,不过苏秦张仪之流,可肚子里头却依然极羡慕的,国朝近百年来,只听过刀兵打天下,至于海外番邦率众来投的,那得是永乐年的事儿,那时候的大明,动不动便要把蒙古鞑子[远逐漠北数千里],安南蛮子铩主夺位,英国公大军一到,[悉斩之,首级垒京观],大太监马三宝七下西洋,宣国威与海外……那时候真是纵横睥睨,武功无敌于天下。
故此,谁敢把这十四岁的少年等闲视之,那些上串下跳的,全是些不知轻重的纨绔,像是那柳庄妃的弟弟柳下挥国舅便是如此,可真正的政坛老狐狸,一个个全然不动,为何,就是因为忌惮,对方是少年不假,可能做出这番事情的少年,能等闲视之么!
即便是东厂督公张鲸,本意也是让侄子张彪到南直隶来寻国舅爷,想结一个善缘,偏生他侄子在北直隶桀骜惯了,以为自己东厂掌刑千户别人就得让他三分,这才磕得满头鲜血。
这梁公子缓缓走路的时候倒颇有些老成持重的模样,只是容易害羞,艾梅娘瞧了,再看看自家姨侄,心里头忍不住就叹气,所谓人比人,气死人,按说梁文儒的公子算得不错了,可跟乖官一比,自然什么都不是了,艾梅娘自然恨不得把所有女儿全嫁给姨侄才好,可她心知肚明,天下绝无是理,能让若依若常嫁过去,就要谢天谢地了。
乖官正笑盈盈瞧着梁公子在姨母家常话下面红耳赤,突然外头菅谷梨沙匆匆进来,“殿下……”
他赶紧跟姨母告了个罪,匆匆而去,到了外头,孙应龙匆匆过来,低声道:“国舅爷,南京右都御使到了。”
乖官先是一怔,接着,顿时反应过来,是海瑞海刚峰。一时间,不敢怠慢,就往外面走去,边走边询问孙应龙。
海瑞实际上昨夜便到了,便宿在城外船上,等他早晨起来,手下匆匆来报,说那郑国舅一夜大索,抓了无数士子和官员,全部绑在拙政园外,说了一半,欲言又止。
《海忠介公年谱》上说海瑞临死前身边还有[二媵四仆奉侍],两个小妾,四个仆人,这在大明官场上,和妻妾成群仆奴如雨的一比,的确已经是奉公克己的典型了,要知道大明的清官不值钱,像是修拙政园的那位御史,居然也是清官,清官修得起这么豪华的园子么?还是请一代大才子文征明亲自设计的。
有明一代,海瑞的确是屈指可数的清官,可若说他穷的自己动手种菜剁肉,那就是胡说八道了,好歹也是堂堂读书人出身的老爷,别的不说,光是上任为官,你身边没几个自己人帮你,凡事都靠自己两条腿,那怎么可能,当时朝廷可没有给领导配女秘书的习惯,这些都得当官的自己预备,这些便是极有明清朝特色的长随、门子等人,有时候,这些长随或者门子,甚至能把自家老爷玩弄于股掌之间,因为老爷们只管下命令,真正做事的,全是这些人,离开了这些人,当官的全都玩儿不转。到了清末鸦片战争,和英国人谈判的,就是当时两江总督的长随,暂带五品顶戴,谈判了二十几个小时,谈下了赔偿两千一百万两银子,若换个当官的去谈,说不准得赔三千万,事后两江总督还赋诗庆幸,认为这长随是自己的管仲乐毅。
天朝这股风气,到了五百年后也依然如此,因为身边秘书而犯错误的领导,也不知凡凡,古今其理一同。
不过海瑞此人还是秀才的时候,就被人称之为道学先生,大家都不敢拿他当同学看待,的确有些持身甚严,他身边的老仆在他一瞪眼之下,赶紧就说了:“那些士子官员们,有些连袄裤都没有,这大冷天,当真斯文扫地……老爷,不是说五军都督府没有兵部调令不能调兵的么!”老仆跟随海瑞多年,经历的事情不少,也识得字,也办得起公务的。
海瑞听了这话,顿时勃然大怒。
他是名重天下的清官不假,可他也是文臣,从童生、秀才、举子……一节一节考上去的,正所谓,十年寒窗苦,方为人上人,可勋贵们生来就是人上人,他海刚峰生平最恨的就是这一点。
不过,当官多年,很多关门过节他也清楚,早不是当初那个愣头青,当初他为淳安知县的时候,得罪人太多,有文人就编了故事,说他在驿站鞭挞经过淳安耀武扬威的闽浙总督胡宗宪的儿子,老百姓就相信了,愈发认为海老爷真是个青天大老爷,可实际上,一来,淳安县没有驿站,第二,他海刚峰当时听了这个传言,也吓了半死。
清官不代表就是傻蛋,一个知县和闽浙总督扛膀子,这不是蚂蚁憾大象么,海瑞可想而知,那编织这番话的人是个什么居心,幸好的是,胡宗宪还算有雅量,就像是南京守备太监牧九老,被传言名记薛素素不给他南京守备的面子,牧九也只是笑笑。
时间长了,海瑞愈发历练出来,这就像是当官的骂皇帝一般,骂皇帝不会死人,这年头,皇帝也不大肯廷杖,骂皇帝能博得好名声,何乐不为,可没几个人敢于骂东厂督公的,骂东厂督公,那可是要死人的。
海瑞又不傻,他到苏州府,是要拿一些人的官帽子的,可不是来得罪那郑国舅的,再则说了,那郑国舅十四岁就能在海外做出偌大的事情,想必也是个机灵的,怎么会没有兵部调令就擅自全城大索?这说不过去。
在船舱内来回踱步,他沉吟道:“除了士子,还拿了哪些人?用什么罪名办的?”
那老仆不敢怠慢,赶紧道:“说是勾连小吕宋,聚众结社造反,搜出了很多刻印的妖书,是士子们攀诬那郑国舅和小吕宋、九州宣慰司蛇鼠一窝……”
老仆话没说完,海瑞一掌就拍在舱壁上,乓的一声,清瘦的脸颊上就全是怒容,“荒唐,这些士子真是胡闹的紧,不好好读书,却想着弄险,随意攀诬朝廷重臣,这是何等的罪名。”
他其实也清楚,那郑国舅算什么朝廷重臣,一个都督佥事,说个不好听的,南北两京这个位份的官儿满大街都是的,可他从老家走马上任南京右都御使以来,满耳朵听的就是这位郑国舅,替皇帝姐夫赚银子可是能耐非凡,有这一桩,不是重臣,那也是重臣了。
至于什么跟小吕宋和九州宣慰司蛇鼠一窝,海瑞更觉得可笑,他好歹是真给百姓办过实事的官员,心中清楚的很,有时候,为百姓谋福祉,肯定是要担恶名的,别的不说,当初他故意弄出一幅告示,说小民和大户打官司,不管对嘴,他海瑞必然判小民胜诉,为何,还不是因为办事难,既然如此,干脆就把人得罪到底,好歹能让另外一批人真心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