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曰,苏州提刑按察司衙门派人来请郑国舅,按说,虽然这郑国舅是被告人,可人家是什么位份,国舅爷,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即便不提这些,人家也是十二岁中学的茂才老爷,按大明律,完全可以找人代替,用后世的话来讲,[差佬,有什么事,你跟我的律师讲],却根本不会搭理衙门的。
两个登门的衙役也只是做表面功夫,根本没想着能把这差事办下来,却万没想到,他们不但见着了这位国舅都督,甚至对方听他们结结巴巴把来意一说,略一沉吟,便起身跟他们走了,把两个衙役感动的不行,当即心中就发誓,以后再有传唤当事人的勾当,谁敢再拿乔,咱就呸他一脸,你身份有国舅爷高么,国舅爷都跟咱们走了。
不提这两个衙役,乖官带着人前呼后拥,被请到了提刑按察司衙门,提刑按察司使呼葛庚瞧见手下两个衙役当真把国舅爷给请来了,惊得目瞪口呆,而乖官在衙门口解开斗篷放在菅谷梨沙手上,满脸带笑对外头围观的市井百姓挥了挥手,俨然大明星派头,这才施施然走了进去,他这做派,自然把呼老爷给弄了个张口结舌。
乖官这时候胸有成竹,心中冷笑,那漕运粮道衙门的官员想把他羁縻住,才好挑唆生员闹事,可他却也正好借机等人,等谁?南京都察院右都御使海瑞海刚峰,这位海老爷刚被万历请出山,上了《请举太祖法剥皮囊草及枉法八十贯论绞》折子,被任命为南京都察院长官,上任的时候万人空巷,甚至有人从千里之外赶来,就为一睹海青天之容,当时乖官正在扬州忙着赚银子呢!
乖官如今也学坏了,知道借刀杀人了,这时候海刚峰正磨刀霍霍向猪羊,要抓典型,身为正二品南京都察院右都御使,又是孚天下众望的青天大老爷,他若办的案子小了,那又怎么好意思,总要抓个把四五品的高官,这才显得他南京都察院院堂大老爷的手段,若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多抓些六七品的官员,那便更妙了,愈发能证明他海刚峰天下为公。
所以,乖官就在等,你们想羁縻我,行,我陪你们玩,你们去折腾罢!乱罢!等海刚峰一到,他再在海刚峰跟前挑一挑事儿,海刚峰肯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会撸起袖子大干一场……总之,接下来的大乱,他必须抓一个人来和他一起背黑锅,不然,他一个国舅,挑翻了督粮道衙门,兵备道衙门,漕运衙门,布政司衙门等等等等,即便干的是利国利民的大事,那也是太遭人恨了,他的小肩膀儿有些扛不住,还是请海刚峰来和他一起扛比较好,至于海瑞么,也算求仁得仁,这是两厢便利的大好事啊!
正像是同时代的大名士李卓吾评价的那般[海刚峰为万年青草,可以傲雪霜,却不可充栋梁],可谓最入木三分的评述,乖官深信,海刚峰一定会来的,而且很快。
他几乎是唱戏一般在提刑按察司陪着演戏,那原告百合女估计没料到这位郑国舅居然是如此粉妆玉琢一般的粉人儿,瞧见他先是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应该扑过去大骂的,若能在对方脸上挠几条血痕出来,更是能得背后那人的一笔赏钱。
只是,专爱瓢记崔枕斐却忘记了一句话,这句话便叫做鸨儿爱钞姐儿爱俏,他暗中给那百合女许诺了大价钱,若能在那郑国舅脸上挠两道血印子,便是一千两的现银子。
可是,他以前一直依仗着自己是监察御史,老是干一些瓢记不给钱的事,时间久了,却根本不知道行情,在苏州府,一个叫得上字号的记女,几年做下来,不说多,积攒个几千上万两银子,等闲事耳,而百合女虽然是半掩门,并非登记在册的记女,用个行话来说,便是私窠子,可混成她这样儿的私窠子,一年下来,银钱也是大把的,而且和名记相比较起来,她们的职业生涯更长。
因为半掩门往往会把自己装扮成良家,譬如灯会什么的,在某个冤大头跟前扔一方香帕,然后娇羞拿扇子遮半边脸儿,顿时就要迷倒那些冤大头,而且这些半掩门的私窠子们一段时间内只会接那么固定的几个甚至只有一个的客人,所以她们名声不显,却并不代表她们就比名记赚的少,若真碰上那种还是雏儿的富家少爷,说不准就能迷得对方神魂颠倒,以为自家走运,撞上了仙女,或许还会动了娶回去做正头娘子的心思,真是投资少风险小还不用纳税的好买卖,即便年纪大了,人老珠黄,可因为她们有一层良家的身份,那些冤大头未必就嫌老,要的就是那种勾搭良家的滋味。
故此,混成百合女这样儿的私窠子半掩门,但凡相貌姣好出众的,几乎无一不是富婆,而且她们往往也有丈夫,不过大多都是样子货,摆设而已,说不准姘头来了,丈夫还得在外面把风望哨,要知道官府打击私窠子可是不遗余力的,正经八百的记女要缴税,官场有应酬还得随传随到,但这些私窠子半掩门却不纳税,还不给官老爷们免费提供娱乐,官府能乐意么!自然是要抓住就下狠手的。
这百合女就是无意中被爱瓢记的监察御史崔枕斐给发现的,这位色鬼御史当时就瞧这小娘子真个有风情,忍不住就化身尾行之狼,最后发现小娘子是私窠子半掩门,顿时大乐,便威胁对方,要么,就报官,要么,就给本官乐呵乐呵。
迫于这位监察御史的银威,百合女就成了崔枕斐的玩物,但是,监察御史权柄虽然不小,却并非什么肥缺,这个位置还真养不起风情小娘子,所以说崔枕斐瓢记不给钱,也是有客观原因的,时间一长,百合女哪里乐意,私下又勾搭了一些冤大头赚外快,甚至动过离开苏州的念头,有时候忍不住便会自艾自怜,正所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崔枕斐从参政栾子夏那儿领了五千两银子,作为收买人的本钱,栾子夏也算是下了本钱了,这等乎需要人卖命的钱,他还不至于也要节省,可崔枕斐拿了银子忍不住自己先私下吞了一大半,然后便寻百合女,给了她五百两,并且告诉她,这事儿若办的好,老爷我还有赏。
百合女内心呸了他一脸,可是却悲哀自己不得不为这五百两银子弯下纤腰,若能做个正常的私窠子半掩门,她又何尝会看得上这五百两,那时候,她真是唾弃当官的,玩了老娘的身子还不给钱,当官的全是畜生啊!
崔枕斐以为自己给了对方一大笔银子,足够让百合女给自己卖命了,当然,从他的角度来看,苏州一个织工一年辛苦下来也不过三百两左右,他一次姓就给了五百两,若挠那郑国舅一脸,甚至还要给一千两,他自以为自己很豪爽了,却不知道,人家凭本事赚银子,一年也不止这个钱。
百合女先是瞧乖官俊美,然后又觉得自己白被那崔枕斐睡了,自怜不已,若真白睡,像是眼前这样的美貌小官儿,俨然便是骑白马的唐长老一般,若能跟他睡一次,也不枉了,可那崔枕斐,肥头大耳,活脱脱一个猪八戒,腮帮子上一颗大黑痣,上头还长几根毛……人最怕的便是比较了,她这么一比,顿时悲从心来,突然一咬银牙,就做了一个决定。
她噗通一声就往地上一跪,“大老爷容禀,奴奴实实是诬告……”说着,竹筒倒豆子一般就把话给倒了出来,让上头的呼老爷目瞪口呆,不肯相信,并不是不肯相信有这等无耻的监察御史,而是不肯相信这国舅爷居然这般有魅力,刚一到堂,居然就让这娇娇弱弱的美人儿反咬一口,他忍不住就拿奇怪的眼光看着郑国舅,宛如对方是在岸上行走的人形海马(海马是中药壮阳药物的重要成分)。
这百合女的话,随即又传到外头瞧热闹的百姓耳中,随即就引起轩然大波,市井百姓最喜的是什么?不就是个新鲜和热闹呢!而今儿这一出,绝对够新鲜,也够热闹。
乖官也是瞪大了眼睛珠子,忍不住就怀疑,这女的不会是孙应龙安排的罢!又或者自己的魅力已经大到了这个地步?看一眼就会让人说实话?
上头呼老爷犹自不肯置信,还是他的幕友替他拍了一记惊堂木,“大胆的妇人,你可知道,攀诬监察御史,那也是重罪。”
百合女死死一咬贝齿,樱唇上顿时咬出了深深的牙印来,剧烈的疼痛更是刺激了她,当下悲呼道:“奴奴不敢撒谎,那崔枕斐……霸占了奴奴一年多了,加起来给奴的银子也不过几百两,还认为是对奴奴恩赐极大,随意捋打……”说着,公堂之上居然就脱下身上白色水仙花纹的背子,双肩一缩,往下一拽自己的衣裳,顿时露出雪白的ru房来,上头有捏的乌青的手印,甚至还有两道牙印子。
公堂之上轰然,四周的衙门捕快们全瞧愣了眼,百合女眼泪滚滚,“大老爷,奴拼了不要这廉耻了,不知道大老爷是否官官相护。”
这话,就极为严重了,呼老爷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旁边幕友赶紧凑到他耳边道:“东翁,这案子,愈发纠缠了,还是要快刀斩乱麻的好。”
这时候天气已经极寒冷了,那百合女裸露出上身,白生生半截身子暴露在空气中,没一忽儿,一颗颗肉眼可见的鸡皮疙瘩便爆了出来,随即,咬着贝齿,就站在那儿瑟瑟发抖,旁边乖官瞧了不忍心,转身迈出堂去,在外头菅谷梨沙手上拿过自己穿的斗篷来,快步走过去,就把斗篷裹在了对方身上。
不想这个举动触动了百合女某根神经,猛地转身一把就抱住了乖官,放声大哭起来,弄得乖官赶紧把双手高举表示自己很无辜。
这时候上面的呼老爷一瞧,终于露出些笑来,随即赶紧正色,若被人瞧见他呼老爷幸灾乐祸,那就不妥了,当即大声道:“那妇人,你这些亦不过片面之词,本府却不能依你只言半语便定一个监察御史的罪……”
“大老爷。”那百合女听了,放开了乖官,伸手擦了擦泪,转身道:“我若能说出那崔枕斐身上的特征,可能定他的罪么!”
堂上呼老爷一怔,旁边那幕友道:“你若说的详细,倒也并非不可,不过,崔督察脸上的痦子就不需说了,明眼人都看得见呢!”
百合女一咬牙,“崔枕斐胯下那话儿上头有痣。”
提刑按察司衙门内顿时鸦雀无声,甚至连被她抱了一会儿的乖官都被这个爆出来的猛料给惊住了,泥马,这么有才,长痣能长到那个位置去,难道是传说中的独角龙王。
“大老爷,诸位衙役大哥。”百合女抹了一把眼泪,随即露出一个笑容来,这女子笑容极美,她原本就给人未语先笑之感,这时候刚大哭过,长长的眼睫毛上头还沾着泪水,未免有梨花带雨之姿态,加上她还裸着半个身子,虽说乖官给她披上斗篷,可一举一动间,却也丘壑显露,上头乌青的指印清晰可见。
愈是这样,周围人愈发同情,这等鲜花一般的人儿,居然被那叫崔枕斐的狗官霸占了,最可恨的是,居然才给几百两银子,这等娇娃,若是我撞见了,少活十年也愿意啊!真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头,对那崔枕斐,却是愈发痛恨了。
这个时代的衙役,一年大约收入十五两纹银,实在少的可怜,但这只是明面上的收入,就像是后世顺口溜说某个职业[吃完原告吃被告],在大明朝,这也是行业惯例,一个衙役,一年积攒千把两银子也是不成问题的,这就说明,提刑按察司衙门大堂内所有的衙役都有资格包养这位娇娃。
有了这样儿的对比,这些衙役们如何能不恼呢!又如何能不在内心咆哮大骂:好逼都让狗艹了,咱们这些捕快衙役,原本以为自己够昧良心了,不曾想,跟官老爷们比起来,却善良的跟这位小娘子的雪白ru房差不多。
大明的捕快衙役们大多身家颇为不菲,而且这种职业,大多可以作为世袭老子传给儿子,世代盘踞下来,的确比较肥,而当官的,位置有清水衙门有肥缺衙门,加上大明律规定当官要异地为官,还得几年一流,所以有时候真比身家,还未必比得过衙役。
可愈是这样,这些衙役们心里头愈抱怨,这些该死的,一个个跑来苏州府,把咱们苏州小娘都睡完了,拍拍屁股却又走人,可恨,该杀。
这时候那百合女拿指腹又拭了拭眼角,就娇声道:“奴撕了颜面,只求大老爷和诸位,为奴做个公正,奴生在苏州,长在苏州,亦是读过书的,还晓得些廉耻,可廉耻二字,在官老爷眼中,怕是一文不值,奴讲廉耻……”她说着,又怔怔落泪,“又有谁肯跟奴讲廉耻。”
“东翁。”堂上那呼老爷的幕友凑到呼老爷耳边道:“不能让这妇人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衙役捕快们都要离心离德,曰后老爷您的差事都不好当了。”
呼老爷心有同感,可是,监察御史却又不太好搞定,尤其是他这样的衙门,听着威风,真要涉及到一些重要的官员,动不动便要三司会审,何谓重要的官员,便是进士及第正牌子出身的科举官儿,而监察御史一职,却是非进士及第不可,更需要都察院或者科道保举才成,他这提刑按察司衙门想办人家,还真办不来,就像眼前郑国舅,站在这儿那是人家给面子,不给面子,你也没辙。
不过,乖官又如何肯放过这等机会呢!当下一抱拳,“堂上。”上首呼老爷赶紧屁股离开椅子站了起来连称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