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桥家过来的方向正如乖官说说的,从东方而来,一边是大片的树林,一边是河流,当高桥绍运一挥军扇,手底下开始准备冲锋的时候,从侧面的树林里头噼里啪啦就一顿炒豆子一般的枪响,枪声密集,起码得有一千铁炮手才能有这种气势。
要知道,这地势不算开阔,树林离开高桥家的军势顶多也就五十步,这个距离正是火枪威力最大的范围,这一顿射,顿时就把高桥家两百骑士当场射成了筛子眼,胴丸这种盔甲,防扶桑的弓箭还凑合,防铅弹那就是笑话了。
一时间,人仰马翻,战马嘶鸣,火药燃烧的味道和大股的鲜血浇灌在土地里头然后被海风夹杂着海腥味吹过来,郑乖官目瞪口呆之下,顿时就觉得这个味道叫人呕闷欲吐,这具小秀才皮囊顿时就给颜色看了,当即反胃,一口酸水泛上来,嗓子眼麻辣辣的难受。
或许是命大,又或许是事先就被吩咐要留高桥大人一条命,总之,高桥绍运周边一块倒是还剩下几匹马,可是,孤零零站着,又不停打着响鼻的马似乎是对高桥绍运的嘲笑。
他脸色变得惨白惨白,四周全是尸体,有些人没死透,还在血泊中挣扎,大部分马倒在地上挣扎不起来,有些运气好的马低头去舔自己主人的脸颊,哕哕低声嘶鸣着,还有些马四散跑开,至于混在骑兵中的那些步兵武士就没那么好运气了,这些人用的是枪阵,一个挤着一个像是干涸的小水坑里头的小蝌蚪,最前面的几乎死光,那些后面的运气或许称得上好,可看着这么多同袍身死当场,有些没死受伤的,哀鸣着伸手去拽自己认识的人,求他给自己一刀,可这些人被吓破了胆子,连逃跑都不敢。
“麟伯轩大人,肯定是你对不对?”高桥绍运疯狂地喊叫着雷神老爹的法号,也只有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才能如此老辣,他迄今记得,当年他初阵,那时候雷神老爹也六十岁了,打完了仗以后,老头很是语重心长说,为将者,当潜与九地之下,动与九天之上,这是明国的孙子兵法上说的,你应该多看一看,我老了,大友家曰后就要靠你这样的年轻人了。
果然是潜与九地之下,藏在树林中恐怕连自己的女儿都瞒过了罢!
看着周围的尸体,高桥绍运这才觉得,自己这十几年来被夸为稀世名将,早就忘记了当初这老人的提点,没有自己的时候,这位可是被成为大友之魂的人,等到殿下想平衡势力用了自己,这才有了大友双壁的称呼……在他疯狂嘶喊嚎中,树林里头快步几个人来,最前面的是两个武士抬着的一顶简易的轿子,雷神老爹下半身瘫痪不良于行,每次打仗都是坐着轿子,当然了,这个轿子和扶桑那种像是棺材一般的小盒子轿子不同,类似大明的滑竿,就是两根竹竿上绑一张椅子。
轿子上的老头剃着光头,一脸慈眉善目,眉尾甚至还有几根长寿眉垂下来,正是雷神老爹,他二十年前跟随大友宗麟出家,道号就叫做麟伯轩道雪。
当真看到了这位老前辈,高桥绍运先是冷笑,接着就疯狂地大笑起来,突然就责问他,“麟伯轩大人,这就是你对大友家的忠诚么?”
可惜,老头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的眼神中就透着些惋惜,然后缓缓说:“我给你武士最后的尊严,你剖腹罢!”
高桥绍运身边仅剩下的几个武士闻言还要挣扎,可高桥绍运这时候也想明白了,都到这个地步了,这位老前辈一巴掌就把自己十数年所谓的名将风采给打的一干二净,高桥家的武士几乎死尽,难道他还能不死么,即便是宗麟殿下来了也护不住自己啊!
惨笑了两声,他对雷神老爹道:“麟伯轩大人,在下临死之前,有几个疑问。”立花道雪点了点头,他就问道:“铁炮之术,我们高桥家也有人掌握,这些年和大人联军作战,也见过无数次立花家的铁炮队,如此多的铁炮手埋伏下来,一丝动静都没有,想必起码埋伏了一整夜了,为什么我直到现在都没有闻到火绳燃烧的味道?”
坐在椅子上的立花道雪对旁边招了招手,然后有人递上来一杆火枪,他接过来,很顺手地使了几下,就说道:“这叫做雨铁炮,不需要火绳,也就是这两年我家中才完全换上,为了这些铁炮,我这个老头子几乎把当年和殿下一起出家穿的袈裟都要卖掉了,这些年来,你的名气越来越大,已经能够单独威胁龙造寺家了,也就不太注意我这个老头子的行径了。”
高桥绍运闻言黯然低下投去,突然又抬起头来,“麟伯轩大人,难道,你这是准备学明国的王莽,要把数十年的忠义毁于一旦么!”
雷神老爹闻言一笑,眉尾就抖动了两下,然后,缓缓称呼了一声高桥绍运的乳名,“千寿丸,你要知道,当年二阶崩之变,我支持殿下成为家督,为大友家呕心沥血,筑前国,是我打下来的,肥前国,也是我打下来的,肥后、丰前、丰后,诸国都是我一手艹办……”
“难道这就是你背叛的理由。”高桥绍运厉声喝道。
雷神老爹摇了摇头,笑了,“我二十年前跟随殿下出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死不过一抔黄土,我打下的诸国,终究都是殿下的,可殿下这些年改信天主教,生活荒诞,当然,这也没什么,小殿下姓子忠厚,能继承大友家。不过,千寿丸啊!你们年轻人就有一个毛病,太急躁,要知道,我给你的,才是你的,我不给你,你不能伸手去拿……”最后几个字,已经是声色俱厉,然后,吩咐左右,“给高桥大人介错罢!”
雷神老爹对大友家当真劳苦功高,大半的地盘是他打下来的,每次像是毛利元就、小早川隆景、锅岛直茂这些人打过来,也是他打败的,而大友家若是吃了败仗,每次又都是他殿后。
这典型的是吃苦我一个,幸福千万家,可一转眼,跑出一个二十岁还没到的家伙要跟他一起号称大友双壁,他若是一点怨气都没有,那就真要怀疑他是不是菩萨在世了,这十数年下来,高桥绍运名气越来越大,隐然就盖过他了,当然,这些都不算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这老家伙有严重的宗祧思想,原本他把高桥绍运的长子熊宗茂要过来做婿养子,也就是存了忍让之心,一辈子忠心耿耿,难道临老了要背叛不成,这说不通啊!你们也别闹,我打下来的江山最后都是你们的。
在历史上,雷神老爹死在阵营中,扶桑的文人认为他的死好像是诸葛武侯死与五丈原。
但这一切在这一次的琉球国之行,全部变了,变的是什么就不需细表,总之,雷神老爹全部知道了,也就是说,从得知的那一刻,高桥家跟他已经一个永乐通宝的关系都没了,他的女儿已经成了一个叫郑国蕃的明国尊贵大人的侧室,他还要忍受那些憋屈么?
用最简单的话来说,就是你想动我的女儿女婿,那你就是一点活路都不给我走了,我户次雷神是那种给人踩了脸都忍气吞声的人么?这大友家的地盘是我打下来的,我给你,那才是你的,我不给你,你就不能伸手。
他年轻的时候可是敢于拿刀在雷雨天对着老天爷叫骂的人,虽然老了,出家了,可不代表他就没脾气了。
断人财路都如杀人父母,更何况,这是要绝人的后路啊!绝人宗祧,这在东方文化里头,那是罪无可恕的,他自然就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了。
这里头还有一个关节,当年太祖朱元璋要扶桑进贡称臣,当时的扶桑是南北朝,南朝的怀良亲王占据着九州岛,接受了太祖的册封,自称是臣扶桑国王某某,从此向大明称臣纳贡,等后来扶桑南北朝结束,对大明的纳贡和堪合贸易也都掌握在九州岛大名的手上。
而作为九州探题的大友家,是有资格称为大明国臣子的,这种关系,要到万历朝鲜之战,猿秀吉拒绝了万历皇帝册封他为扶桑国王的诏书,并且驱逐了使者,从这点上来说,猴子应该自傲的,因为是他把扶桑从大明国读力了出去,这份诏书迄今保存在扶桑的博物馆中。
而如今,这位一生大小一百余战未尝一败的雷神老爹就要来抱女婿的大腿,而且抱的是理直气壮、冠冕堂皇,要知道他是明国文化的崇拜者,《孙子兵法》书翻烂掉的人,历史上遗留下来他的文字也证明他写着一手漂亮的汉字书法。
他乘着小轿往乖官这边走来,实际上,这边众家臣早早就看见他了,这一顶在战场上的小轿几乎已经成了他的象征,因此,到了近前,众人全都匍匐在地,连誾千代也给老爹跪下了,站着的唯有乖官,一时间,他尴尬不已。
本来他正在腹诽,这也太坑爹了,雷神老爹埋伏的真深,还没打呢!这下高桥家就死光光了,而这时候,远处的高桥绍运被押着跪在河边,口占一绝命诗,曰:滔滔红尘无永生,门苔沟水掩吾名。
念到最后,背后刀光一闪,一颗脑袋就骨碌碌滚进了河里头去了。
远远看着那个被传教士拍马屁以为自己是稀世名将的家伙被砍了脑袋,乖官忍不住吐了吐舌头,而雷神老爹的轿子到了跟前,他也愈发尴尬,这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真是要了命了。
轿子落下,雷神老爹让左右扶着自己从椅子上头下来,然后,就看见这位未尝一败的户次雷神恭恭敬敬就匍匐在地,双手按地行了大礼,“臣,丹后守道雪,叩见上国天使。”
用一句很时髦的话来说,郑乖官当即就被雷得外焦里嫩。
这时候,天空彻底发白,一丝阳光开始眺射,远处是满地的尸体,而乖官周围,跪了一圈的人,包括还是他名义上老丈人的雷神老爹,站在当中的乖官穿着小一号的板甲,腰间挎着剑,板甲在阳光下反光,俨然神明在接受朝拜一般,虽然这位神明的小脸有点发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