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侄二人一口酒,一口肉,很快就喝了个眼花耳热待肚子里的烈焰烧得差不多了,封常清抓起随从递上来的湿缣布,信手在上面蹭了几下,然后带着几分醉意问道:“说实话,你小子是不是觉得四叔已经护不住你了?”
同样的问题,王洵先前已经回答过一次此刻当然不能出尔反尔,赶紧将手中酒盏放下,笑着解释道:“哪能呢?是四叔自己想歪了那姓边的手中没有一兵一卒,我还会担心四叔应付不了他?!只是不甘心让那假冒的大食使者就这样占了咱们安西军的便宜同时也想自己出去见见世面!”
封常清只是苦笑,不拆穿王洵,也不表示自己相信待后者将话全部说完了,摇摇头,叹息着道:“其实你离开得对若是留在军中,老夫的确很难护住你了!”
“四叔!”王洵楞了楞,没想到自己几句大实话,会让封常清遭受如此沉重的打击“四叔又吓唬我这安西军,还不是您老的一亩三分地么?姓边的再有心机,也不过使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招罢了真的把您老逼急了,只要一拍桌子,保准吓得他屁滚尿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封常清放声大笑不知道是因为王洵的话感到开心,还是觉得失落“老夫,老夫,想不到老夫在你眼里,还真这么有本事!老夫,老夫……”
他突然又开始大声咳嗽了起来,亲信们赶紧上去帮忙顺气,却被他直接用手拨了个东倒西歪,“滚远边上呆着去,老夫还没到要死的时候呢来,喝酒,喝酒,咱们再干一杯!”
有人拼命向王洵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接封常清的茬儿然而封常清根本不管王洵这边肯不肯陪不陪着自己,很快又是一杯落肚将酒喝尽了,他的咳嗽声也停住了长舒了口气,大声命令,“倒酒,要么就滚出去,老夫自己给自己倒!”
左右亲信不敢违拗,只好虚虚地给他又倒上了半杯封常清将夜光杯握在手里一边把玩,一边低声吟诵,“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明允,你知道后边两句是什么么?”
这阙凉州词,恰是王洵能背诵下来为数不多的几首名诗之一赶紧清了清嗓子,大声回应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是啊!”封常清低声轻叹,“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那你可知道,古来名将,到底是真正死在沙场上的多一些,还是死在小人手里的多一些?”
“这个…..”王洵彻底被问住了他本来肚子里的学识就有限,封常清问得问题又过于突兀深刻,令他连拼凑答案的本事都不够搜肠刮肚地想了好一阵子,才揣摩着对方的意思,笑着开解道:“想必富贵终老的也有很多四叔何苦跟哪小人较真儿呢若是厌了他,想办法让其离开安西便是侄儿就不信朝廷会为了区区一个太监,开罪您老人家!”
“岂止是赶他走,即便让他悄无声息的消失,对老夫而言,都易如反掌!”封常清的声音忽然阴森了起来,就像喉咙里堵着一块冰然而,几乎是一瞬间,冰块便融化得无影无踪,代之的是一股浓烈的酒意,“可是,赶走他,又能如何呢?朝廷给老夫换个监军来,一样会是个太监,一样跟高力士他们是死党除非老夫真的要拥兵自重呵呵,真的拥兵自重了,反而没人敢来做监军了!”
这话,说得就有些太直接了好在附近都是他信得过的亲随,不会有人将话往外传饶是如此,王洵还是替封常清捏了一把汗,笑了笑,尽量把话题往高兴处转,“四叔言重了虽然晚辈自己的境遇很是一般但此刻咱们大唐正值盛世,国力如日中天又有您这样的老将坐镇四方,谁吃猪油蒙了心,才敢起拥兵自重之意您老若是嫌麻烦,就像原来一样冷着姓边的就是不过有人让我向您提议,安西军中不少老将,这些年来劳苦功高,他们也该衣锦还乡,回长安享享清福了!”
后半句话,才是他真正想引起封常清注意的只要将边令诚在军中的那些爪牙全部高升调任,日后就不愁其再刻意擎肘然而向来反应迅捷的封常清,却一点儿也没抓到重点不理会王洵的主意好坏,只是冷笑着抬起头来,低声问道:“你说的是真心话,你真的以为现在还是盛世?”
“这…..”一顿饭功夫里,王洵第二次被问得语塞仔细想了想,才非常认真地回应道,“虽然晚辈个人经历倒霉了些不过眼下咱们大唐的确是盛世啊!不止长安的人都这么说,连我在西域遇到的粟特人、楼兰人和突骑施人,也都这么恭维!”
“哈哈哈哈!”封常清以手拍打桌案,笑得满脸是泪“你能这么想,倒也不错可你听说过,底下百姓都快吃不起饭了的盛世么?你听说过,被打得灰头土脸却连手都不能还的盛世么?盛世,盛世,如果盛世便是如此,那平庸之治到底还要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