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干头发,准备换下苏旃檀给她挑的衣服,清一色都是白的,只有一套紫锦,一件青衣。两件都试了一次都大的拖出长长的袖子,衬得她好像是大框架里的蚂蚱。
只好换上了一件稍小的白衣,束上腰带,把袖子挽了挽,才勉强看起来正常些,打散一头如瀑青丝,重新以玉冠束起,带上新的冠帽,这才精神十足的走出来。
“哥……哥哥?”
“换件衣服,就认不出来了?”花容扇子一展,恢复了翩翩公子哥的模样,往后一指,道:“银子没了,你先垫点给我吧”
苏旃檀回过神,面上一红,诺诺的去付账。
哥哥换个适合自己的衣衫,果然是天翻地覆的不同,何况那衣服貌似有点大,穿的她周身有股不知怎么形容的感觉……
“别傻笑了,再笑把你推下桥去!”花容没好气道,左右唆了唆,没看见那几头大黄蜂,再看到,一巴掌拍死它们!“我们现在还有时间,先去相国寺吧”
“嗯……好!”
两人渐走渐远,那名刚刚出没的黑衣少年又出现了,阳光下竟然还是只能看到模糊的黑影,一双墨色的瞳孔盛满了震惊。
“竟然……竟然是桃灵……女子……”
花容与苏旃檀两人又重新回到了花容原先到的地方,依旧挤满了听琴的人。两人却没有多少的心思去看那高台上是怎样的琴。
“你说什么?!”
不知苏旃檀说了什么,花容震惊之下,声音蓦地高了不少。
“是真的,他就是我爹”
苏旃檀扇子一展,似乎并不觉得这多么震惊,这件事整个国家都知道,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的老天!了空大师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来?”花容还是有些无法接受。
苏旃檀脸一僵。还以为她是因为他爹是和尚所以吃惊,没想到竟然这么说?他有这么怂吗?
“了空和尚虽然有时候没大没小,又小气又爱计较,还总是念叨着要我还他茶叶,但是他可是得道高僧!绝对正派,绝对正统,没想到竟然还有你这么个儿子?”
这岂不是说,了空大师是南冥的王爷?
他怎么这么想不开还出家了?真不像他。
“我爹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出家了,我对他也不是很了解,他一直都是很有严肃的,怎么和哥哥说的不一样?”苏旃檀想起小时候他坐在佛堂下面,听着他父亲在上面严肃的讲经,从来就没见他笑过。
他印象中的父亲和哥哥说的真的有好大差别,他是高僧,根本就不会有那样的情绪。
“那他知不知道有你这么个儿子?”
“知道,因为我出生时,我娘去世了,所以他才出家的”苏旃檀思考片刻,他记得奶奶是这么说的。
花容突然就不说话了。
苏旃檀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哥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你说他知道你去看他,是什么表情?”花容转移了话题,笑道。
“没表情”
“为什么?”
“我爹一向没表情”
“不可能,那和尚怎么可能没表情,心里一定乐开了花”
“他一定没表情,我已经近十年没见他了,哥哥,他都不会认出我来的”苏旃檀扯了扯嘴,不甚在意道。他爹一年多以前受邀回国讲了一次经,但是他当时在奶奶那里不想去看他,就没去听,之前他们根本就没见过几次面。
“我记得一年前,了空大师说他去南冥讲经得了茶叶,他很喜欢,我强抢了一半,他还念叨了我半年来着”花容淡笑,她看得出来了空大师不是个爱说闲话之人,但是喜好茶叶,尤其是南冥的雪芽。
她也尝过,南冥这地方的雪芽其实没有云昭永兴运来的雪芽口感好,但是了空大师却独独喜欢这地方的味道。
“茶叶?”苏旃檀似乎有些疑惑,对于这些,他十来年没见过了空,自然也不是很清楚。
“到了”花容看着前方的相国寺,对一旁的苏旃檀道。“进去吧,你不久就要走了,去看看他也好”
苏旃檀点点头。
相国寺的香火还是那么鼎盛,花容在小沙弥的带领下,烧了几柱香,与苏旃檀一起去了后院。
相国寺后院的桃花已结了青色的果子,花容目光不由的扫到不远处的那片特殊的桃叶。
“两位施主这边请,今日伽罗大师与主持正在那片桃林讨论佛经”
“有劳了”
花容远远便看到了两个和尚正围着石桌品茶,似乎在说着什么话,旁边站着的竟然是馨月和青妙姨母?
苏旃檀脚步一顿,有些不知所措,即使平时表现的多不在意,但是真正临上阵了,还是有些近人情怯。
花容拍了拍他的肩,微微一笑,走到了前面。远远的就与四位打招呼。
“伽罗大师,了空大师今日好心情!两位姨母可是来听两位大师讲经的?子玉这厢有礼了!”花容笑道,提前将自己的名字报出去,朝四人眨了眨眼,拉出身后的苏旃檀。“这是我新交的朋友,苏弟,还不过来见见几位”
花容赶紧给苏旃檀使眼色。
苏旃檀一身蓝衣,玉冠博带,眉宇明澈。抬头看向了一旁的了空大师。
却见在场的几人都怔住了!而且,就是一旁的青妙馨月和伽罗大师都呆住了!
伽罗大师手中转动的佛珠砰然坠地!散落四方而不知。目光震惊的看着花容。
花容眨了眨眼,往旁边挪了挪,发现,伽罗大师和馨月等人震惊的源头似乎是自己?而了空大师却是一旁的苏旃檀。
花容有些不解的扫了一眼自己,抬头道:“两位姨母,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看着我?”
“翎……翎儿……”
“翎儿……”
“我不是我娘,我是桃……我是我呀!看清楚了!”花容转了个圈,有些无语了。
她这么像她娘吗?她转世明明是原来的模样,为什么还是和母亲一样呢?这一点一直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是夭儿……不是翎儿……”馨月喃喃自语,叹口气。
伽罗瞬间收敛了神思,恢复了正常状态,只是,眸中难掩失望。
花容嘴角微抽,怎么觉得自己是不太受欢迎似的?
“太像了太像了!”
“刚刚那一瞬间,我还以为是翎儿回来了,夭儿,你怎么扮成这么模样?”青妙拉着花容上上下下的看了一眼,暗暗赞叹。
“是啊,夭儿,你这样和你娘当年初次入世时的模样当真是一模一样,你娘当年便喜欢扮作白衣书生”
不知何时,桃林里热闹起来,一群桃灵重新出现,划了一道结界,将花容圈到自己这边来,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花容。
花容明白为何她们会如此,刚刚那和尚大概也是如此,以为是她娘出现了,才会百年难得一见的露出那般的神色来,只是她今日来还有一件事,花容回望了一眼苏旃檀。
众人见她目光转到那蓝衣少年身上,忍不住笑道:“夭儿难道是喜欢这样的小少年?如果你喜欢倒也不错”
“可不是,这小少年与我们夭儿也配呢,和那蛇妖相比,还是好多了”
花容眸光一暗,想起绯玉晗,她就这么走了,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去处理宫里的事情了?
“姨母,莫要说了,他是我认得弟弟,你们都在说什么?我孩子都不小了,你们不要胡乱掺和”
“这不算是掺和,你年龄这么小就有孩子,哪里明白?”
一群桃灵摇头无奈,却也不再继续劝说,说多了恐怕这孩子反感她们。
“我现在是子玉的身份,你们记住了”花容嘱咐一番,便离开了这结界。
苏旃檀一回头就不见了花容,一时更是不知怎么面对了空大师。
“施主坐吧”
“多谢大师”
苏旃檀坐在一旁,目光看着桌上摆着的茶盏,青色的茶叶在水中漂浮,不知这茶叶是不是哥哥说的,他们南冥的茶叶?
“阿弥陀佛”伽罗大师双手合十,见花容走过来,与了空大师和苏旃檀打了个佛号,便离开了。
花容没想这位是什么感觉,坐在他的位置上,看着了空大师的神色就明白他是认出来了,即使十来年没见,自己的儿子总不可能这么容易就忘记了。
端起桌上的茶杯,笑道:“这位是小生的朋友,是南冥的小世子苏旃檀,他过两日便要离开这里,听说相国寺香火鼎盛,我便带着他来了,大师多多和他念念经,我就先告辞了”
花容将事情挑明后,准备抽身离开,给他们父子俩留点空间。
却不想一站起来,手被苏旃檀死死攥住了,花容一个趔趄,下巴差点磕到石桌。狠狠瞪了一眼这胆小厮,以眼神质问:干什么!我这不是给你创造机会么!
苏旃檀眼神更能说话:你不能走,你一走我怎么办?
花容有些无语,斜瞥了一眼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了空大师,只见他手中佛珠转个不动,就是不说话。
她这么杵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好?
人家父子相见,她在这里实在不像话。
“大师,这是我哥哥,我……我们一起来的……”
花容:“……”
对于一个对她知根知底的和尚大师,苏旃檀说这话真是寒碜她。
“多谢小友的心思”了空大师长叹一声,睁开眼睛,手中的佛珠终于不再转了。“老衲出家多年,俗世已断……”
花容感觉到手掌一惊,忍不住看了一眼苏旃檀,这小子还总是不在意的模样,听到老爹说这么一句话,多少还是伤心吧?
“大师,你儿子他其实想告诉你,他根本不恨你,很……想念你……”
苏旃檀说不出来,她就代他说出来。她看的出来,了空和尚并不是真的无情,他既然十数年都一直都记着自己那个儿子的模样,就证明一直没忘记。
一个孩子十年前与十年后变化有多大?绝对是天差地别,但是他一眼就认出来,光这一点就证明的很清楚,何况,这么多年都抱着家乡的茶叶不放,哪是一个品茶之人喜欢干的事?
“阿弥陀佛,施主一路多保重”了空大师白须垂下,站起身,便离开了。
花容站起身,一时不明白这世间之人。
明明都是在乎的,为何却要作不在乎状呢?
“大师,多保重”苏旃檀声音低沉,不像是平时的他。
花容真的不太理解。
馨月等人站在一旁,无声叹息。
“了空大师他见到念叨了这么多年的孩子怎么不高兴呢?”
“傻!你哪里看出来他不高兴了?刚刚夭儿告诉他儿子不恨他,很想他,你没看见他手里的珠子都少算了一颗?”
这世间人谁能全看明白?
花容拍了拍苏旃檀,安慰道:“我肩膀借给你一炷香大哭”
“啊!哥哥!”苏旃檀立马扑过去,抱住痛哭。
花容叹口气,拍了拍他后脑勺,安慰家里两个孩子一样的姿势,这让一旁看到希望的一群树灵瞬间无语了。
“唉,回去吧,回去吧!孩子们的事自己解决……”
一群树灵都悄悄隐回去了。
天边的太阳渐渐西斜,黄昏时分,天地一片金色。
苏旃檀终于没事了,有些不好意思的望着花容。
“哥哥,我是不是更没用了?”
“原来你知道自己一直很没用?”花容挑眉促狭道,苏旃檀一愣,破涕为笑。
“哥哥,你又取笑我!”
“我们回家吧,我送你回去”
“嗯,我过两日就要走了,哥哥,你千万别把我忘了,我一定会回来证明给你看,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好!我等着呢!”
花容一拍他的脑袋,笑出声。爽朗清越的声音在安静的寺院中回响。
没过几日,各国使臣陆陆续续的都离开了,苏旃檀也接到了他奶奶的加急信件,催着他回去。
子玉这段时日说是宫中要处理西栖之事,花容也罕见的有几日没见到他。
花容借此机会回了一趟冷府。
夏季是生机勃勃的季节,但是花容回到冷府时,心却陡然冷了。冷府好像突然就冷清了。
她进来时,有小厮告诉她相爷病重,无法来接她,花容鼻子一酸。
府中昔日很热闹,她每次一回府,福伯总是唠唠叨叨的跟在她后面念叨,一群老妈子唧唧歪歪的告诉她不要总是往外跑,爹爹总是气势汹汹的上来质问她,然后她一撒娇,立刻嘘寒问暖,问她饿不饿,想不想吃他做的鸡汤,以致于她很长时间最怕的就是鸡汤。因为爹只会这个……
如今,这一切都没有了。
府内安静了很多。
“爹!”花容匆忙敛起长裙,沿着回廊飞奔。
“小姐,您慢点!”
花容陡然怔住,回头看向这熟悉的声音。
“福伯!”花容匆忙跑过去。“福伯,夭夭好想你!我爹呢?”
福伯皱纹纵横的脸上尽是看到桃夭的高兴,拉着花容上上下下的打量一番,抹了抹眼泪:“小姐,你看你都瘦了,老爷看见了一定心疼”
“福伯,我很好,真的!”
“小姐,老爷一直念叨着你,又担心你知道了难受,一直没敢告诉你……”福伯抹着眼泪,欣慰的看着花容,拉着花容去找冷相。“小姐,老爷病的厉害,总是说看见了夫人……”
花容踏进房内时,一股子药味扑面而来,心中一惊。
“爹!”
“老爷,小姐回来了!”
“咳咳……这么大的声音,还是和以前一样这么冒冒失失的,我这老骨头还听得到,哈哈……夭夭过来让爹看看……”
冷彦征苍老的嗓音带着沙哑,咳嗽几声,支撑着身体要起来。
花容见状,三步并作两步的飞快冲过来扶住他。
“爹,你怎么还是这么逞强?”花容有些恼了,又担心的不行,都病的这么严重了才告诉她。
“你回来了就好,就好……爹已经老了,该去找你娘了……最近总是看到她……”
“爹,你说什么呢!你的病一定会好的,女儿一定会让你病好的!”花容恼了,握着他的手不放。她不会让疾病夺走自己父亲的命!
冷相摇了摇头,摸了摸花容的头发,叹了一口气:“桃夭,爹知道,你和你娘一样,都不是像你爹这样的凡人……”
“爹,女儿不是这个意思……”
“傻孩子,我知道你孝顺,只是,爹不想你因为我就做出违背天命之事……我的孩儿,你平平安安的才是爹愿意看到的……你是爹和娘的宝贝,如今爹也想通了,你娘当年还是很爱你的……她很爱你……”
不是像她口中所说的那么绝情,不然也不会怀孕那般难受,口口声声说打掉,却一直这么小心翼翼的护着他们的孩子。
“爹……你会没事的……娘不会这么狠心……女儿一直都知道娘不是那么狠心……”
“夭夭,你和你娘很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恨,你娘曾告诉我,你一直都是她的孩子,一直都是的……”
花容听不懂他爹的话,不知当年母亲究竟想告诉她什么呢?
和父亲说了很多话,扶着他休息了,花容才走出房间,天色都有些晚了。
“清姨娘,您回去吧,王爷刚刚和小姐说完话,正休息呢”
“小姐回来了么?”
“是啊,听说老爷病了,就赶回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他也高兴了,那就好……”
花容走出房门时,只看到一个略有些佝偻的背影蹒跚的离开,这声音有些陌生,忍不住叫住了一名婢女,问道:“刚刚是谁?”
“回禀小姐,是清姨娘,老爷病了,清姨娘一直都喜欢自己熬药送来,刚刚老爷睡了,她就回去了”
清姨娘?
花容想了片刻,才想起是谁。一时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这府中有几位姨娘,她几乎都忘记了她们的存在,她们的存在感太弱了,当初还小的时候,她时常去找她们的麻烦,百般看不惯她们,如今想来,却到底是觉得凄然。
看着远去的背影,花容并没有上前去说什么,只是嘱咐一番下人仔细照顾老爷,便在府内转了一圈。
爹的病虽然不是要命的病,但是心病却不是她能治得。长久下去,恐怕会危及性命,她如今到底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花容在冷府住了五日才百般不放心的走了,冷相是担心她这么回来了不好,是费尽口舌把花容催走了。
福伯在一旁叹气。
“老爷,你明明是舍不得小姐走……皇上心疼小姐,多住几日也不妨事……”
“你不知道,朝中事情多如牛毛,夭夭生下两个小皇子外人怀疑,到底是没有皇上后嫔生的来的安全,如今朝中催着皇上立新的皇后,进新人……我也是担心,是以才为两个孩子铺路……”
“老爷,两个小世子真的是皇上的吗?”
“是啊,福伯,你跟着我也六十多年了,玉王爷也是皇上啊,他和夭夭都是不同的,我的夭夭我如何不担心?”
两位老人叹息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
花容回到玉王府已经是五六日之后,绯玉晗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也没有催着她回来。
绯玉晗晚上回府时,倒是微微诧异,花容沐浴后正坐在一旁安静的看着古卷,撑着手臂有些昏昏欲睡。
绯玉晗指尖微颤,许久不曾见到她了。
“子玉,你回来了?”花容举手轻轻打了个呵欠,站起身,放下书卷,白色如雪长裙扫起慵懒的弧度。
“夭夭,怎么没睡?累了么?”绯玉晗轻轻贴着她修长的颈,嗓音温醇柔和。
“你不是还没回来么?这阵子我听说朝中事忙……”花容挽起他鬓边散下的青丝,莞尔轻笑。“好好休息”
朝中之事,花容并不喜多问,很多事情,不知道的确更好。
但是当一大早出门,就被人骂下贱的荡妇,相信,就是神仙也会生气,尤其这人还是以你夫君的准夫人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