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我觉得……”
“闭嘴,”列夫夫人不带一丝温度地打断了侍女的话,“打开它。”
“这样难道不会惊扰老爷的安眠吗?”肥猫犹犹豫豫地说,紧抓着手里的牛油灯,从玻璃罩面上汲取一点温暖,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越来越冷了。
“别说傻话了,”她的女主人不客气地说:“你应该知道这里面什么也没有。除了我的珠宝,”她说,“坚石、红宝石、祖母绿、碧玺,你想象的到的宝石都有,你想象不到的也有,随便拿一样出去都能为一个骑士置办上一份齐全的行头,还有马匹和扈从,或者换来一整箱子的丝绒与绸缎,我知道你很喜欢手工刺绣蕾丝,可惜你连做块手帕的料子也买不起,还有你的孩子,你打算让他和你一样在这几个月里忍饥挨饿,连份蜜炼奶酪都吃不到吗?打开它,孩子,我不会言而无信的,打开它,这样你就什么都有了。”
“您之前为什么不把它拿出来用呢?”侍女问,她们的困窘持续了可不止一两天。
“因为我一直想把它交给盗贼公会,用来为我的孩子复仇,”夫人说:“但我刚刚得到消息,他已经死了,我不在需要它们了。”
肥猫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自己的女主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始终在她的心头盘旋着,她看着那具没有一点装饰的石棺,总觉得打开后自己就要失去些什么重要的东西。
但如果她再迟疑下去,那么她们离开的时候只怕就要接近黎明了,居住在堡垒里的骑士们虽然在本职上相当懈怠,但对于巩固自身实力一事却是从不疏忽的,她们随时可能与一个骑士在内庭遭遇——肥猫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能够对抗一个强壮而善于战斗的男人——对于珠宝的贪婪终于压过了本能给予的警觉,她俯下身体,用肩膀顶住棺盖的一侧,将它向另一侧推去——吓了她一条的是棺盖竟然十分地顺滑,就像是经常有人把它打开那样,她几乎没用太多力气就让它露出了一道足够她本人躺下的巨大缝隙。
侍女应该逃走的,但她只往里面看了一眼就再也挪不动步子了,她的女主人竟然如此冒失,如此莽撞地将如此之多的珍宝随意地堆放在一块黑色的丝绒上,她放在棺盖上的牛油灯闪烁着,火焰愈来愈小,但肥猫根本没有察觉,在这些珠宝散发出如同阳光般的耀眼光芒时,谁还会去注意那么小小的一盏油灯呢。她可以说是疯狂地伸出手去抓住那些可爱的小宝贝,她的手指碰触到了它们,感觉到了那份黄金特有的沉甸甸的手感与宝石光润的表面,她的上半身几乎都埋入了石棺里,双手拼命地往胸前围拢,她听到了金子与金子,宝石与宝石的撞击声,啊,这是多么美妙的声音啊,比夜莺的歌喉更动人,有了这份丰厚的嫁妆,她不但可以成为骑士的女儿,就算是要做一个公主也不是不可能啊。
而她的女主人在她推动棺盖的时候就往退了好几步,一直退到牛油灯所无法照亮的地方,她冷漠地看着她的侍女被幻影所诱惑,完全地失去了理智与控制力,不断地吸入曼陀罗花药水所挥发出来的危险气体,它能令一只雄壮的公牛在顷刻之间陷入麻痹与沉睡,后者的双腿很快就再也无法支持住躯体,侍女半跪在石棺边,脖子弯曲着,朝向棺内,脸上依旧带着狂热的微笑,手臂深深地插在一堆粉碎的潮湿骨骼之中。
她抬起手,紧紧地握住一枚血玉髓的护符,护符在人体的温度下闪烁着磷火般的光芒,列夫夫人低声念诵了一句她从未理解过的短小咒语,顿时,从黑暗的深处,出现了两只半透明的幽魂,他们足不点地地漂浮到夫人面前,向她鞠了一躬。
“把她提起来,”夫人说,“小心点,她得是活的。”
被侍女死死抓着的碎骨突然蠕动起来,在幽魂的操控下,它们凝固成了两只巨大的爪子,分别抓着侍女的一边肩膀,把她牢牢地攫住,就像那只夜鴞攫住家鼠那样。
侍女的头软垂着,夫人在经过她的时候看了她一眼,她现在还活着。
在夫人的眼睛里,石棺的底部并不是坚硬的石头,而是一道狭窄的阶梯,通向不可知的远处。
她带着颤抖的心走了下去,幽魂抓着她的侍女,紧随其后。
无论来过多少次,这种更适合死者长眠而非生者居住的环境都不会让列夫夫人感到愉快,她已经快要死了,但还没死,她的口气虽然腥臭得连距离她三尺之外的侍女都会悄悄地扭转头,但总也要比墓穴里的气味好闻上一百倍;她面孔上的皱纹或许连接起来可以围绕整个堡垒一百圈,但至少下面流淌着温暖的血液与覆盖着柔软的肌肉;丈夫的抛弃与孩子的夭折让她变得歹毒与残忍,但她还是个人类而非食尸鬼与妖鬼,她的内心深处还有着属于人类的思维与理智。
她径直向前走去,除了她之外的生者,只会走到陵墓之下错综复杂的地下通道里,这是列夫的祖辈以防万一预备的荫庇与逃亡之路,整个通道犹如蚂蚁的巢穴,四通八达,设有通风与泄水管道,连接着一处地下水,有仓库,也有卧室,但现在每一个转角都有可能隐伏着一个食尸鬼抑是幽魂,即便是列夫夫人所走的通道,两侧也有着如同守护死者安眠的石质雕像,不过具有很大讽刺意味的是,它们在这里却是为了保护一个将来的不死生物不受外来者的打搅。
夫人没有将牛油灯带下来,因为燃烧的油脂会引起妖鬼与食尸鬼的躁动,她两眼昏花,与其说她是在凭借着零星的磷火为自己探查前路,倒不如说她是借助着记忆与触碰缓慢前行,但就在她估量着自己走出一百步或是一百五十步的时候,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指尖。老妇人恶狠狠地打了一个寒颤,她甚至不能确认抓住她的是一个食尸鬼还是……
“列夫!”
伴随着一阵轻微的波动,一块铜片被拉开,氟石的光芒照亮了整个空间,列夫夫人看到了那个握住她的人,他穿着带兜帽的灰色丝绒长袍,伸出来的手比列夫夫人更为枯干,毫无血色,青紫色的血管如同藤蔓蜿蜒在墙壁上那样攀爬在他的手背,皮肤则像是被刮了太多次的犊皮纸那样薄脆,让人觉得轻轻一揭就能把它们完整地撕下来。
“是我。”列夫低声说,一般来说,他并不会前来迎接他的妻子,但今天是个例外。
所有的妻子,除非她另有所爱或是心怀鬼胎,不然见到自己的丈夫总是会感到幸福的,列夫的夫人曾经以为自己也是如此,但她必须承认,自己一次比一次恐惧着与自己的丈夫见面——每次来到这座属于一个死灵法师的殿堂,她就觉得自己距离死亡就更近了一步,但她又不能不来。
她已经很老了,口舌无味,手脚僵硬,但正是因为她太过接近死亡所以才能看清死亡的真面目,它是多么的可怕又是多么的恶心与空虚啊,她一百万次地祈求自己能够获得永恒的生命——而她的丈夫将这个可能放在了她的面前,但这意味着毫无止境的消耗与抛费,列夫不但用尽了所有劫掠而来的财产,还在他夫人的帮助下将整个领地攫取一空,城堡里不断地有年轻佣仆与侍女消失,列夫夫人告诉别人他们是因为受不了城堡的穷困因而逃走了,但这太可笑了,城堡的佣仆都是出身于佃农与小手工艺人,无论城堡的生活如何艰难,也总要比外面的日子要好过得多,要知道,就在夫人的侍女还用牛油来点燃提灯的时候,佃农们已经在吃生的青蛙与蛇了,就像那些黑脚半身人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