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忠楞了一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似乎不敢相信的又确认了一下:“二少爷!您回来了啊!前几天内院的小德子去城外乡下找您的时候,可没见着您人。听镇上人说您去了雁荡山,太太急得跟什么似的,打发了好几批人去找您。结果都没消息。老爷发脾气说让您自生自灭,没想到今天七王爷带着您回来了,真是菩萨保佑…………”
这个老家人嘴上还真是不带把门的。我那老爹骂我的话也能复述出来。我只有一脸苦笑的下车,假装整理自己的衣服不说话。还是赵罡替我解了围,在那里笑骂:“雨忠你个老狗,七爷帮你们把二少爷带回来了,你站在这里驴似的嚷嚷半天,口水都快喷七爷脸上了,还让你七爷在这里等你老狗把话说完,也不带七爷和你家少爷进去坐坐喝口茶,你们雨家都这么待客的吗?”
雨忠这才恍然大悟的一连声的招呼开门,伸手在前面肃客。这下这个老家人又变成了恂恂有礼的书香门第老都管。连对跟着下车的谭志意沈青凤和孙可仪都浑没失了礼数。一并奉请。
踏进“我家”大门的时候,我竟然有些恍恍惚惚的感觉。这实在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每个走廊,每个花园,每个房间都似乎有我小时侯调皮的身影。那棵槐树下,记得我十四岁的时候,和母亲屋内最漂亮的小丫鬟淡荷在晚上偷偷的躲在树下,吃点心,小声说话,还笨手笨脚的接吻,那块水塘前的光滑大石板,我曾经趴在上面被家法伺候,打得三天都走不了路…………
等等,等等!这真的是我的回忆吗?我究竟是这里的人还是那里的人?为什么对这个世界的回忆是这么清晰这么美好?似乎就记载了我全部的一生在这里?摇摇头只能不想了,再想会精神分裂了。转头看看,孙可仪正一脸艳羡的看着轩敞疏朗的庭院,和深深不知几许的高大建筑。而沈青凤脸色却平淡镇定,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至于谭志意…………还是算了,他那种大袖飘飘,闲适随意的样子,说出来真是让我嫉妒。
雨忠在旁边低声的和赵罡说话:“今天西山先生和鹤山先生联挈来访,老爷正在书房会客呢,老奴这就先去通报一声,实在是王爷今天来得太突然,不是我家老爷有意怠慢。”赵罡点点头:“你穿先一步,和雨老先生通报一声,我这个恶客也不能太不恭了,就说我七爷和北方全真教谭道长把他儿子带回来了。”说着还向我这里戏谑的笑笑,真是让我无可奈何,这个逃家少年的名头看来对我来说是坐实了。
在内院的大门口没等了一会,我正无聊的看着檐前铁马发呆的时候。就看见雨忠领路,一个儒雅文秀的中年男子,一左一右两个紫衣高冠的老年人。正急急的走了过来。远远的就那中年男子就在奉揖:“七王爷大驾光临,雨秀山有失远迎,累七王爷尊步在内院久侯,实在是死罪死罪。”
哦,看来这个人就是我爹了。他不过四十许岁的年纪,三牙细髯,穿一身深绿长袍。满脸都是书卷气。不知道怎么的,看着他心里面就象老鼠见了猫似的,有些脚软。
就见赵罡也微笑着还揖:“秀山兄太客气了,这七王爷三个字,在三位大贤面前切莫提起,爽爽快快叫声赵七便是,今日秀山兄和西山先生鹤山先生正做高谈,我赵七却做了恶客,实在不恭得很。”
中年男子雨秀山——不,我爹。已经迎到门前,先扫视了我一眼,神情严厉得紧,哼了一声。转眼又看到沈青凤孙可仪二人,神色又严厉了三分。看得我是冷汗直冒。就见他招呼了一声雨忠:“先安排这两位姑娘到内院西厢安顿下来,晚上太太再和两位姑娘叙话。”就没再打招呼了。沈青凤落落大方的福了一下,拉着不知所措的孙可仪就随雨忠去了。我这老爹看来虽然是严厉,却心地还似乎不错。这个时代没有哪个士大夫能把女人当人,我老爹却能想到先把人家安顿下来,还说太太晚上再和她们叙话,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这个时候我却不能不有所表示了,只好抢步上前,一躬到地:“爹,孩儿不孝,让您担心了。”这声爹叫得可是我心里什么滋味都有啊。
我老爹却只哼了一声:“你的事,回头再慢慢料理。”就和谭志意打起了招呼:“这位道长可是全真教的?在下有失远迎,在下和西山先生鹤山先生正谈到北方局面,不知可否一同到书房叙话?”谭志意温和的笑笑,打了个稽首:“贫道敢不从命。”
眼看着五个人互相揖让着向内堂书房走去,我嗫嗫的在后面不知道怎么处。就见我爹回过头来冷冷道:“今日西山先生鹤山先生两位大贤都在,你还不跟过来一起请益一下?整日就知道胡调,对学问半点也不上心,当真混蛋!”
这下没办法了,垂首落肩的跟在五个人后面,看着他们在那里谈笑风声。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实在是出奇的低啊…………慢着!西山先生?鹤山先生?刚才那两老头?原来是南宋著名的大臣真德秀和魏了翁啊。这两个人和现在最得势的史弥远不合,早已请郡地方。但是作为两个理学大家,朝中出名的直臣,说是负天下之望的人物也不为过。可惜两个人道德文章是不错的,大方面也把得定,可惜对大局却无什么能力。两年后真德秀拜相之后,就大失天下所望。还被百姓编成歌谣“若要百物贱,须待真直院,及至唤得来,搅做一锅面”,就是讥笑他无补于时政。没想到我老爹居然和他们交好,看来我老爹虽然据赵罡说曾做过经筵讲官,带职馆阁,后来却弃官行医。原因也就是被现在的权相史弥远划做了真德秀魏了翁他们一党了吧。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一行人早已到了我老爹的书房衍义斋。互相推让一番分宾主坐定,我这个子侄辈的人物只好侍立在旁。实在有些灰溜溜的感觉。才一落座就听见真德秀迫不及待的发问:“蒙古伐金,北方局势如何?怕是顶不住了吧。”
这时我才有机会打量这个老头,已经老得颤巍巍的了,不过精神还好,气度也颇雍容。不过这问得这么急,却是大失他理学大家的风范。
谭志意沉吟了一下:“北方业已残破不堪,蒙古大军兵分三路,一路由陕西而东、一路由山东而西,蒙古窝阔台大汉领军从中路渡河。年初在三峰山一战。金军十五万精锐全军覆没,黄河以南,金军已无可战之军。现在三路大军正会于汴梁,攻战不休。金国局面,已是危若累卵了。”在座几人对望了一眼,都是面色凝重。
谭志意续道:“蒙古大军野蛮残忍,远过当年金兵,一路屠村焚城。每到攻城的时候,都驱赶百姓负土填壕,以致百姓伤残累累。城若不降,蒙军往往屠尽一城百姓。往年中原户口,现已十不存一,更有各地豪强坞壁四起。互相攻战掠夺,大江以北,已是人间地狱。”
说到这里,满座寂然。当年蒙古灭金之后,检索户口,只得87万。固然有部分逃户隐户,还有被豪强占据的部曲。但是当时中原人口减少五分之四是不争的事实。不知道为什么,我却突然想起了沈青凤和孙可仪,她们两个弱女子,是怎样在北方这个地方生存下来的啊。她们的生活状态又是怎么样呢?现下她们还要回北方去,我能放心吗?
正神游物外的时候。就听真德秀叹了口气:“所以老夫一直以为,蒙古是联合不得的!狼子野心,已经是路人皆知。这时我们和蒙古联合攻金,是与虎谋食!有金在,大宋还有个屏藩。金若亡,下一个就是我大宋了!当年海上之盟殷鉴不远,唇亡齿寒的古训,当朝诸公怎么都忘了呢?”
赵罡一脸愕然:“怎么?谁说的我们要和蒙古联合攻金了?”谭志意也没了从容镇定的神色:“蒙古派人到江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