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恒有一张没有喜怒的脸,从温彩认识他以来,他仿佛就从不知道悲喜。
真真是一张木头脸!
即便刚才他面无表情,可他的眼里掠过了悲伤,是因为小十说的那些话更变成沉重起来。
一个人要有怎样经历,才会心如止水、面无表情。一个人又要如何按捺住生活中悲喜,不伤心、不笑,才会练就这样一张木头脸。
木头脸让人觉得厌恶,倘若这样没有表情的木头脸精致得如此匠人的杰作,就很难让人厌恶了姣。
温彩看着他的脸时,就会想着如果这是一张白玉制成的脑袋,一定很值钱;又想着,要是自己的夫君,可以肆意惹他生气,倒要瞧瞧他生气是什么模样……
一时间,面对这张英俊无双的木头脸,温彩浮想联翩籼。
温彩轻声道:“心安就能快乐。当年要是秦姨没有替秦将军父子求情,他们若没了,秦姨一辈子都不会快乐、安心。秦姨用自己的被贬冷宫,保全了他们的性命,虽然这里很苦,可因为秦姨问心无愧,她也是快乐的。
如果一切重来,哪怕秦姨猜到了惹恼皇上的结局,她还是会替秦将军一家求情。所以既然这样的事让秦姨无怨无悔,你又何必耿耿于怀。重要的是你们都还活着,都还平平安安。
你瞧这里是不是比以前好多了?像一座乡间的民居小院,我们会在这里撒下菜种,这里就会变成菜地。如果我们在这里撒下花种,这里就会变成花园。
四殿下,一切只会越来越好。有人把这里当成冷宫,对他们来说这里就是冷宫。可我们把这里视为乐园,就能把它建成乐园。”
慕容恒的眸子里掠过莫乐的情绪,有感动,有鼓舞,还有对这个女子的欣赏。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说要把冷宫变成乐园?
“我与七公主说过,想从内务府寻一个会磊灶的内侍,到时候把小厨房好好拾掇拾掇,还有那屋顶得好好的修翻了,不下雨还好,若是下雨,外头大雨,里头就是小雨。弄不到瓦,我们就弄些茅草来。秦姨和秦公公睡的床也不好,应该给他们弄张睡得舒服的床,就算寻不到新的,寻个旧的也成……”
她絮叨着说这里要弄,那里也要添,一件件说起来,就似连她自己也要在这里过日子一般。
慕容恒看了眼跟来的太监,“你到宫门口等着,本王一会儿就出宫。”
“是。”太监应声,好奇地看了眼温彩。
这姑娘是谁?
冷宫素来人人避而远之,她居然在这儿除杂草,还说要把冷宫建成乐园,要是旁人听到这话,许是要被她给吓坏了。
近了小院,慕容恒停下脚步,“你是怎么进来的?如果我没猜错,这几日你该在寺里给你母亲做法事?”
“哈哈……”温彩尴尬地笑着,“今年有我嫂嫂在,我就可以偷懒啊,而且我不是已经出阁了么。如果你答应帮忙翻屋顶,答应帮弄两张舒服些的榻来,我就告诉你我是怎么进来的。”
这可是他的母亲和妹妹,就是对秦公公,他也是另眼相待的。
当年德妃得宠之时,身边的宫人无数,可德妃获罪也只得秦公公随她迁到冷宫。
“本王应了!”他一脸肃色。
据他所知,就算是诰命夫人,要入宫必须先得呈帖,监门卫指挥使递给内务府,再由内务府转呈皇后,然后由皇后安排后方可入宫拜见,且通常是应了后,会说某日某个时辰入宫。
瞧温彩的打扮和她干的这些事,也不像是呈帖进来的。
温彩东张西望一番,确定无人留意,方用极低地声音道:“冷宫西北方有个小角门,穿过小角门就能到京城郊外的十里坡,这条密径还是秦姨告诉我的。”
都道皇宫把卫森严,居然还有漏网之鱼,在冷宫就有一条通往外面的密径。除了德妃知晓,还真没有其他人知道。
德妃定是相信温彩,这才把如何重要的事告诉她。
慕容恒有些不信,愣愣地看着温彩。
“这条道儿,秦公公也知道,德妃不许我告诉小十。冬天就快到了,这院的门窗都得修整修整,秦姨这里需要添置的东西太多,我得重新写个清单。”
“写了清单给我,我来预备。”
“好。得空写给你。”
温彩进了院门,见小厨房里掠过德妃的身影,她唤了声“秦姨”奔进小厨房,道:“我来预备暮食,秦姨陪四殿下说话。”
小十奔了过来,“我也可帮忙。”
两个姑娘进了小厨房,因灶还不够好,只能把锅放到石垒的灶台上。
慕容恒进了屋,德妃倒了一杯水给他,看着这白瓷蓝花茶杯,很漂亮,不像是宫里的东西。
德妃笑道:“顺娘这孩子怪有心的,这两日送来了不少东西,锅碗什么都预备了,还送了寒被和衣料来,又不敢送太好的,也不能送太差了,倒是难为她了。”<
他这个儿子,竟不如萍水相逢的温彩做得好。
德妃岔开话,道:“今儿是皇子们选妃的日子,阿恒,你选中了哪家的千金?”
母亲、妹妹还在受苦,他怎能过自己的日子。
他眼帘一垂,“娘,孩儿还不想娶妻。”
德妃惊愕,她曾想过,就算慕容恒不选,怕是皇帝也不会允许,毕竟慕容恒的年纪已经不小了。
五皇子慕容悰都有好几房侍妾,可是这正妃、侧妃还没娶,只等娶了二妃,先育子嗣,方允侍妾们生儿育女。
慕容恒一位侍妾都没有,但这娶妻之事不过是早晚的事。
“这是为何?”
慕容恒搁下茶杯,“出身好的,瞧不起我的出身。出身不好的,我又瞧不上她们。更重要的是,今儿入宫的小姐虽多,却没有一个能让我心动。娘,孩儿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做一个不负百姓、不负朝廷的皇子,做一个皇帝的臣子,但孩儿也想得到世间最平常的幸福。”
他不争权势,他不求帝位,只想平淡却又幸福地过一生。
沉默,久久的沉默。
德妃年轻时也曾这样想过。
可是,在先帝替太子选妃之时,她却被选了太子侍妾。
从最末等的太子府孺子到太子良媛,再到天启帝登基为帝,而她也被封为德妃,是同贵妃一起被封妃位。一后二妃,曾是后廷平分秋色之人。
皇子还能渴求幸福么?德妃不知道。她不忍心泼他冷水。
慕容恒继续道:“就算身边美女如云又如何?那众多女子里,如果没有自己心上的那个人便无任何的意义。娘,我只想寻到一个懂我,又让我喜欢的真心人,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这就是我要的幸福。”
门外,温彩拿着碗筷进来,听到的就是慕容恒最后的那句话。“一个懂我又让我喜欢的真心人,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这就是我要的幸福。”慕容恒懂得爱!他懂晓,爱是唯一,不可与人分享,只求一个真心人,便可与那人一生一世一双人。
温彩道不清是赞赏还是欢喜,手里捧着预备的碗筷,久久地立在门口。还以为古代的男子,能像她哥哥那样只与徐氏安心度日的太难寻,慕容恒竟也有这等想法。
德妃道:“饭好了?”
温彩勾唇一笑,她不是故意要听的,只是无意间听到了,“今儿是我和小十做的,今儿我除杂草的时候,发现一些野菜能吃,便让秦公公摘洗干净,一会儿秦姨和四殿下可得多吃些。”
她取了抹布,将桌子擦拭了一遍,开始摆碗筷,不由自己地偷视慕容恒一眼,只一眼心跳加速,耳畔又是她听到的那句话。他竟有那样的情感,对爱情宁缺勿滥,她心动,她欣赏,她更为他的话感到一阵雀跃。
小十捧着两盘子菜进来,“娘,顺娘说这些是能吃的野菜,在水里过了一遍,切碎凉拌的。”
温彩笑道:“还有白切肉呢,我这就去弄。”
小十唤了秦公公出来用饭。
因在冷宫,并无主仆之分。
桌上是两盘素菜,一盘拌蒲公英,还有一盘野油菜。
温彩还在小厨房里忙碌着,听到切菜的声音,还有油滋滋的声响,又过了一会儿,温彩手捧着两一盘一碟进来。
小十惊呼一声“肉!”
温彩微微含笑,“今儿备了一块肉,是五花肉,切了一些,沾油辣椒最香。你们吃吃看!”
几人带着疑惑,夹了肉,又沾了碟子内油辣椒,小十惊呼一声“辣!”不过,辣得很过瘾,真的很好吃。一荤两素,最是简单不过的菜式,可众人却吃得格外香。
德妃就尝了一块白切肉,再不舍得吃,而秦公公也是如此,只说吃不了辣的,小十便取了几块肉放到秦公公碗,秦公公又直说太腻,实则,是他舍不得多吃,想留给小十和慕容恒。
温彩起身去了小厨房,不多会儿又切了一盘来,“好好吃,是块四斤多的肉呢。”
所需的东西原是杜鹃照着清单预备的,这肉也是。
温彩当时备肉,只想着这里的日子清苦,想让德妃母女吃顿好的,现在却被她像献宝一样的拿出来。
听说肉够多,德妃与秦公公才算肯吃了,一个个辣得吐舌摇手,却吃得很是欢喜。
小十哈着气,“顺娘,这油辣椒真香。”
“我就知道你们会喜欢,所以我做了一大碗油辣椒。”温彩喝着水,大口大口地吐气,笑盈盈地道:“这辣椒是我家庄子上种的,只我家杂货铺里有卖,又是照我的秘方做的,天下独此一家。”
小十点着头,“我最喜欢了。”
秦公公道:“要是有酒就更好了。”
“有的!”温彩跳了起来,再往杂房里去,就抱了一小坛酒出来,“原是预备给秦姨和秦公公泡药酒的,今儿先喝上,回头我再另送几坛来给你们泡制药酒。”</
她用茶杯倒了五杯,温彩举起杯子,“为我们的相逢、相识干杯,祝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
一碰杯,温彩大饮了一口,吐着舌头,一张脸涨得通红。
德妃对小十道:“你少喝些。”
这还是小十第一次喝酒呢,她舔了一下,辣辣的。
秦公公似乎对酒有一种偏爱,今儿他帮温彩搬东西,原是看到里头有一小坛酒的。
德妃浅酌了一口,“这两日多亏了顺娘,你的厨艺好,瞧这肉片切得又薄又均匀,虽是野菜,也被你做出了不一样的风味。”
要是,她真的嫁给慕容恒,定会是一段良缘,可天意弄人,到底是晚了一步。
今儿,不光是小十比往常多吃了许多,就连慕容恒也觉得很开心,虽然只得三个菜,但他觉得吃很踏实,心头也洋溢着暖暖的幸福。
温彩道:“明儿是我娘祭日,我今晚就得出宫,后天再来瞧你们。”
小十的面容微微一沉,转而又高兴起来,温彩只是明天不能来。
慕容恒道:“一会儿,你随我一道出宫。”
小十道:“那四哥后日可记得把顺娘送进来,我还想与她好好说话呢。”
“好。”
小十要收拾碗筷,温彩与慕容恒却要赶在下钥前出宫。
温彩又换回了自己的衣裙,与慕容恒一前一后离去。
秦公公恋恋不舍地站在小院门前,看温彩与慕容恒走远,蓦地回头,发现以前这处颓废的小院已经焕发出新的生机。
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宫门外,停驻着一辆马车。
慕容恒扬手道:“温小姐,请!”
温彩翻了个白眼,她和德妃、小十都已经很熟了,没有这些规矩,突地忆起,自己见到他时也是行了礼的。
马车里,慕容恒与温彩相对而坐,各依车壁。
他压低嗓门:“从十里坡到冷宫的那条密径,你能带我走走么?”
如果知道了这条路,下次他想见母亲,便不必走宫门,又惹眼又费事。
温彩道:“今天么?”
“现在。”他瞧着外头的夜色,“时辰还早,你领我去,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她爽快地道:“改骑马。”
慕容恒吩咐了太监,让他赶紧备两匹马来。
在马车行驶到荷花里时,温彩下了马车,翻身跃上马背,夹紧马肚,一扬手“驾”,如离弦的箭一般往南城门方向驶去。
慕容恒没有意外,早在北疆时他就听温青说过,温彩也跟着马蹄山的道士学会一些拳腿工夫,也会骑马,甚至还会一些医术,而这些都是温彩在写给温青的家书里说的。
温青离家后,温彩常去马蹄山打听温青的下落,她以为温青许会写信给马蹄山的师父,去得多了温彩便也学了些东西。
皎洁的月光撒耀着大地,城池山河沐浴在月光中,似披了一层光纱。
夜色迷人,大地逾显静寂。
她的倩影在前头飞奔,慕容恒紧随其后。
她与他认识的女子不多,她大方、干脆,简单易懂。
一口气奔到了十里坡山脚下,温彩翻身下马,将缰绳系在一棵松柏树上,她不紧不慢地往破庙移去,站在庙门前,她停下了脚步,看他跟了过来,方从一边的小径往山上行去。
温彩定定心神,“四殿下,你有什么打算吗?”
他愕然。没想她问得这样直接,连寒喧几句、或是套几句近乎的话都没有。
他不语。
她却继续道:“我的打算可多了,我想在京城开几家店子,糕点铺、胭脂水粉铺、酒楼、客栈、当铺……”
“你开这么多铺子做什么?”
“赚钱啊,赚更多的钱。男人靠不住,还是钱比较靠谱。”
他笑,她才多大,竟说出这样深沉的话。
“你别笑。”她有些生气,停下了脚步,“我是绝不会靠冷端阳的。”
慕容恒是温青的朋友,温青信得过他,温彩也觉得他是可靠的,不知不觉间,已拿他当自己人。
无论夫君能力如何,女子都得依靠并相信自己的夫君,可温彩竟说不依靠冷昭的话来,慕容恒道:“他是你夫君!”
“呸!那就是个混蛋,当然,对我算是坏人,但对萧彩云来说,他就是天下最好的人。”温彩继续走着,因为是上坡路,走得有些慢,“冷家从相看到成亲,只有四天时间,一开始温家所有人都说我温彩走了好运,可此等闪婚……”
“闪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