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藏佛雕肃穆威严,庄严宝相。
佛雕脚下又有潺潺流水,似乎因为这氤氲佛气而不受寒冬威胁,依然流淌在大昭山山涧中。
陆景站在远处,看着身上气血游荡的莲厄和尚。
这位烂陀寺佛子周身上下刮起风波来,竟然如一片片腥风血雨,游荡在这清静的佛门之地。
佛门亦有众念!
烂陀寺佛子修持怒目佛陀之法,想要以杀生之身坠入地狱,燃起身上诸多恶火,登上莲花宝座成就佛陀。
而在此之前,他行走于世俗人间,就要以杀生正法,清除世俗恶念。
陆重山依然端坐在山石上、桌案前。
他远远望见此时身着白衣,腰佩两件宝物的陆景,脸上浮出真挚的笑容来。
虽然眼神中依然有着许多愁绪,终究不同于之前那般宛若一潭死水。
莲厄和尚杀气渐盛,他侧过头来,赤裸的上身那些充满杀机的梵文还流淌过一缕缕气血。
他身后虚空都被这宏盛的气血染红,风波过处,满是充斥着血腥的杀戮之气。
这位烂陀寺佛子过往数年行走于西域三十六国,不知杀灭多少生灵!
若是寻常修士,被他这般怒目看去一眼,只怕元神都要暗淡许多,阳刚气血都要被这等血腥气息扑灭。
而他眼带杀意望向陆景,陆景神色却毫无变化,而是朝着陆重山行礼「重山叔父。」
「你来了?」陆重山声音冰冷,眼神却柔和了很多,他仔仔细细看了陆景身上由太玄宫赐下的白衣一眼,又注目于呼风唤雨两把宝物上,深深点头。
「身在阴暗之处,却能破去世俗,始终持一颗求学之心,这便是人生最大的养料。
风过处,生机顿显,自然能够开出旺盛的花朵。」
陆重山青衣飘飘,认同陆景道「独行己道,时时擦拭心窍,莫要让一颗赤心蒙尘。」
这位曾经风流之名盛于太玄京,最终走了一遭海南道,一颗赤心蒙尘而归的陆家二老爷意有所指,眼中亦有感慨。
陆景神色一如既往,只是眼中却有坚毅∶「叔父,陆景记得。」
莲厄和尚并不打断二人,直至陆景说完,这才道「陆景,你想要拦我?」
莲厄面色一丝不苟,身上气血流淌间,威严怒目,宛若一尊在世金刚!
「你成了殿前试三试魁首,得了两件宝物,如今又晋入神火境界,就以为……能拦住怒目佛陀行杀生之法?」
莲厄和尚语气平淡,却带着诸多自信。
陆景道「莲厄大师,你乃是烂陀寺佛子,天生有怒目佛陀之相,身上浮怒目佛陀经,一身修为,早已踏入神相之境。
我又如何能拦你?」
莲厄和尚双手合十,摇头道∶「陆景,在这太玄京诸多年少者中,你是唯一一位不可以常理揣度的修行之士。
你曾经汇聚诸多猛烈之气养出一道剑气。
便如同朝朝扶光,升腾于天空,浮云无法遮蔽这等光芒,令我心生敬佩。
在那舞龙街上,你以这道剑气斩了距离你三丈之地的李雨师,我……无法拦下你。」
莲厄和尚认真注视着陆景,眼神如若深渊,有诸多思绪涌动。
陆景坦诚道∶「莲厄大师,舞龙街上我距离李雨师不过三丈之地,你却远在街口槐树之下,不曾拦住也并不出奇。
可现在我重山叔父就在你面前,而我却距离你甚远,你若要动手行杀生之事,我自然无法拦住你。」
「只是……我也曾读过佛法,大雷音寺人间大佛有云死是极大苦,谁能不畏之。但当自观身,云何食他肉
,俱得杀业,死堕叫唤狱,你今日以自身揣测,断定我叔父乃是为祸人间的大魔,因为一己心念,就要行杀戮之事,这怒目佛陀,未免太过随性。」
莲厄和尚问道「你要与我谈论佛法?」
陆景依然站在原处「论及佛法,我自然不如佛子,只是……人能思能想,心有执着羁绊,这是人之贵。
你以一己之私,就想要在这佛门之地断人性命,只怕不妥。」
莲厄眼中泛起阵阵血色光芒,他望向陆景,道∶「我看过你的三千言,其中自有可取之处,可是却将人命贵于万物。
天下万物皆是生灵,小至虫鼠草木,大至龙象鲸虎都有性命。
可你眼中,万物之间却只有人最贵,岂不是也以自己的眼睛,注目于天下万灵?」
莲厄质问陆景,直言他三千言乃是谬误。
陆景心念却纹丝不动,只道∶「我生而为人,眼中见天下凡俗之人,自然也要为人考虑。
草木虫鼠虎豹雄狮虽是生灵,却没有众多念想,没有众多思绪。
龙妖魔在如今的天地中,比千万万人族小民过得要好上许多,甚至许多地方,龙、妖、魔都以人的血肉为食。
当下他们都强于人,我又何必多提?」
莲厄反驳道∶「若人天生贵于万物,为何龙、妖、魔都要强于天下万民?」
陆景回答∶「人之贵,贵在生于弱小,心里却始终饱含希望,往后的道路有着极大的可塑性。
只要行教化之道,人的血肉躯体能如寿命悠久的真龙,人的精神虽在人间,也能……傲视天地。」
陆景声音并不洪亮,只是随意说着。
站在远处的绫雀以及刚刚禀报释怒主持,继而下山的神秀和尚,却都若有所思。
莲厄和尚反而嗤笑一声,问道「陆景施主,你不过一个少年,何至有这般大的宏愿?」
陆景坦然道「天下间蕴有自身理念之辈多不胜数,就如同莲厄大师的杀生之念,如同大烛王的统一执念。
陆景……力量弱小,也没有妄自以为能够改变天下。
可我却见过更好的世道,如今只是借着三千言,诉说那一处世界罢了。」
莲厄认真听着,听到陆景这番话,也轻轻点了点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三千亿流沙各有世界,也许陆景先生就真如传言中的那般,是能见仙境者。」
「可是先生心中既有此念……为何还随身带着一面鬼幡?」
莲厄说到这里,神色骤然变化,只见他口诵佛号,身后隐隐约约间竟然浮现出一尊怒目佛陀之相!
一道道雷霆,蔓延在怒目佛陀相上,这就是雷劫之力……
修行到了第七境,无论是照星还是神相,每精进一步,都要度过一种雷劫。
每一种雷劫之后,无论是元神还是肉体都将宛若新生。
所以神相、照星境界,每一重都有着巨大的差距!
随着莲厄身后怒目佛陀眨眼显现。
那佛陀睁开眼眸,远远朝着陆景一吹!
却见陆景元神深处,一团黑色雾气萦绕,怒目佛陀之相吹出雷劫气血,滚滚气血风暴刹那来临,吹在陆景神火元神上……将那黑色雾气全然吹出。
一面邪气凛然的大幡,刹那间显现于天地。
这邪气大幡刚刚显现,这一片虚空都被压得黯淡无光,竟然冒出阵阵鬼气。
唯有那大藏佛雕,依然端坐山前,宝气庄严!
陆景眉头微皱,望向眼前的鬼面大幡。
「这是杀枭骨之时,从他手中得到的黑色雾气。」
陆景得了这一缕黑色雾气之后,始终无法吹散雾气,露出其中这一面大幡。
于是陆景将那一缕黑雾镇压在元神之下,徐徐炼化,等待往后再看。
没想到今天大昭寺一行,烂陀寺佛子召出神相,吹开黑雾,显露出其中的大幡来!
「陆景,你言及人之贵,却在以元神炼化这鬼幡,你可知这鬼幡中,究竟是些什么?」
莲厄和尚怒目威严,朝着那鬼幡冷喝一声:「叱!」
一声怒喝,潮水般的佛陀雷劫气血就涌向那鬼面大幡,如若暴雨洗过污秽之地。
却只见……那大幡中竟然浮现出一个个面孔。
其中有老人、孩童、女子、乃至有肢体残缺者!
这些人已然化作诸多恶鬼,在那大幡中痛苦嚎叫。
陆景、绫雀、神秀和尚俱都望去。
隐约间,却好像看到一幕幕残酷的景象。
一整个村镇被屠,尸体满地,血流成河!
一家几口,全然暴毙于其中,女子临死时尚且以自身之躯,护持住怀中孩儿
魔头在天上狂笑,以死人之躯练就了这一面大幡。
密密麻麻的人脸一边哭嚎,一边惨叫,一边脸露厉色,化作种种恶孽的元气,吹拂而来……
「这是枭骨和枭冥一同炼制的鬼幡。「
陆景看着那大幡中的诸多清晰可见的人脸,神色漠然。
绫雀与神秀和尚也面色各异……
这一面大幡中,只怕拘束着成千上万人的鬼魂!
「这是那齐国枭骨的宝物……」
绫雀自然知晓陆景闯入横山府,斩了枭骨的事!
可是……她却从来不曾想过,这一面鬼幡之后,竟然付出了这么多人的性命。
陆重山默不作声,只抬眼望着恐怖的景象。
莲厄和尚语气带着质问「陆景先生,这一面鬼幡也是一件三品宝物。
可因为其中诸多鬼魂,威能自不必多言,你从枭骨手中得了这件异宝,却想着以元神炼化宝物,你可知……当你的神火灼烧于这面鬼幡时,其中鬼魂所受苦楚?」
陆景似乎浑然没有听到莲厄和尚的话,只是抬眼望着那些大幡。
「这就是四先生口中小民的血泪,甚至这些人临到死,落下血泪之后,就再也无法开口。」
陆景皱着眉头,心中这般想着。
而那莲厄和尚却微微摇头,他朝前走出数步,抬手之间身上气血流淌,右臂上燃起一团团雷劫气血!
一种宏大的玄功,从莲厄拳中浩荡涌动。
大佛怒目拳意!
武道精神融为一炉,雷劫之力在其中涌动,仿佛顷刻间就要化作风暴,席卷天地。
「既入我目,这些鬼魂……就要散去,且不让他们继续化作魔念,作乱天地,对于他们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这……是杀生之道,怒目之道。」
莲厄和尚探手间,不过轻描淡写挥出一拳。这一拳便如同太阳炸开,爆发出璀璨光芒,带来的阳刚气息就好像是江河滚滚,潮涌而去,将要落在那一面大幡上。
「对于这些原本无辜,最终却化为恶鬼的鬼魂而言,这大约也是一种解脱。」
绫雀心中这般想着。
一旁的陆重山和神秀和尚却微皱眉头…….
可不过须臾间,陆景的声音传来∶「大师,这是鬼魂无辜,消亡于浑浑噩噩中……不好。」
除了陆景低沉的声音以外,却只见一道人影走入那蕴含着杀生之道、怒目之道的大佛杀生拳意中。
锵!
唤雨剑从陆景腰间冲天而起。
呼风刀出鞘。
剑气起舞,冲天的剑芒遮天蔽日,剑光似乎能冲去牛斗,射下星辰!
呼风刀划过一道曲线,乍起一声惊雷,亲在许多人耳朵里,就好像是有绵绵不绝的春雷炸响而起,生生不息。
剑气、刀意,连同陆景元神中的大明王神火以及那一颗大阳,俱都运转到了极致。
神火燃烧,滚滚元气眨眼而来。
大阳照耀,融融气血灌入春雷刀意中。
扶光、春雷皆作响,如若白日惊雷,既有霞光万丈,又有生机盎然。
轰隆隆!
一声爆裂声响。
莲厄和尚那极为强横的大佛怒目拳意与扶光春雷全然碰撞。
浩大的力量从中爆发出来,令这虚空深处波澜,如同神人推动云雾!
一时之间,大佛怒目拳意竟然化作虚无,消散于天地!
莲厄和尚虽然只是随意一拳击出,可其中却夹杂着熔于一炉的武道精神,强横无端。
而陆景只是神火虚境,不曾踏入炽境。
可是他……却已然能够以剑气刀意,拦住这等拳意,足可见陆景如今的战力。
「陆景,你要拦我度化这些鬼魂?」
莲厄和尚冷哼一声,正要开口。
却听陆景已然收刀归鞘,那唤雨剑盘旋在天空中,也落入陆景腰间。
「人皆有命,除性命之外,心中也有所思所想。
这些人也许劳苦一生,最终却死在恶孽之人一念之间,这才被困于大幡之中。」
陆景抬眼望着那大幡「无辜之人被有罪之人所杀,无故鬼魂化作厉鬼,成为驱动这件宝物的养料。
如今,莲厄大师想要以自身气血抹杀这些厉鬼,可他们并非天生厉鬼……」
「人这一生落入凡间,以清白之躯到来,最终却要以厉鬼之面与这人世间告别,未免……太过悲戚。」
「人生如逆旅,天地众生皆是行人。
既然清白的来了,就要清白的走。」
莲厄正要说话。
却只见陆景探手,眨眼间,他手中已经多了一支笔。
那支笔看起来并不名贵,许多地方甚至已经有所磨损。
可笔身上却有两颗文字清晰可见,刚猛不俗。
「持心!」
这是四先生的持心笔。
陆景执笔,一张草纸悬在半空中,他转头看向天上那面大幡上,不断浮现出来的凄惨面孔……
持心笔笔尖一道锋芒轻轻亮起。
早已在冰峰上见过陆景笔锋的绫雀似有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