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确实不是一个凡人,准确地说或许连个人都不是,我常常做一些奇怪的梦,有时候我好似是一滴水,有时又好似是一块万古不化的顽石,我流动在碧绿澄澈的弱河,又或者长眠于重峦叠嶂的青山,有许许多多的人曾在我身边走过,带着喜悦或者悲伤的表情,我看得见他们,却记不住他们,因为往来反复的人实在太多了,多到我不知该怎样形容这个“多”字,但我唯一能够记住的,是一个少年清俊的脸庞。
那是一位淡漠寡言的少年,他看着我,又好似看得并不是我,他的眼睛里冷淡且怀有一丝迷茫,看着看着,他忽然微微地笑了,每每他笑了,我就会怀着一种格外舒畅而又悸动的心情醒来。
刚开始我以为这是一个胎梦,以为梦里见到的少年许不定是我未来的儿子,直到那梦做得越发深沉,我才依稀辨出,那竟是少年时候的白惊鸿。
那时他才不过是凡人十三四岁的模样,在仙界怎么也是两万年前的事情了。照理说,若非我自己想起来,两万年前的事情我是不该知道的。巧就巧在艳艳虽然在修行一道上十分懒惰,却很热衷于人情世故,为了让自己尽快融入神仙这个圈子,她通读了仙界万万年的编年史,当然大多是记不住的,但关于红尘绯事却格外关注,因而记住了这么一桩事情。
话说万万年前,有位脾气火爆的大神争当老大失败,发怒撞了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简而言之,天塌了。于是母神女娲大人熔了五彩石去补天,精血耗尽准备作古而去,却又担心那五色神石倘若年久失修没了售后,恐怕天还会再漏,遂取弱河之水凝成一面宝镜,置于五色神光交汇之处,使这五道神光交相呼应彼此督促,以计长久。
这便是溯世镜的由来,本也没什么绯红可言。
绯就绯在,约莫两万年前,天界飘出了一则传闻。说妖府少君白惊鸿,因不堪小迷妹之骚扰,打伤了几个娇生惯养的女仙,其授业恩师成煜天君便将他带去了溯世镜前一观,观那镜中红尘滚滚往来翻覆,以期他能解悟,万事万物皆是寻常,世界如此美好,你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
而今看来,白惊鸿那冷漠高傲不讲道理的脾性,当初在溯世镜前到底是没悟出什么真理,只是在他走后,溯世镜却红光异动七七四十九日,羞羞赧赧的光彩,似个娇滴滴的女娃子。
自然,这事儿仙界长史中不曾记载,但在白惊鸿的小迷妹们之间口口相传了两万余年,每每有哪个自不量力的仙君试图与白惊鸿比美,小迷妹们便是一句,“你去溯世镜前照照,看它羞不羞你。”
于是沉寂了万万年的溯世镜,在这两万年间一度成为仙子仙君们争相造访的旅游圣地,直至两百年前,在一个寂寂无人的夜晚,溯世镜忽然碎了,第二晚,艳艳便挺着肚子站在了南天门外。
原来我就是那面沉睡了万万年,映着万万年的红尘翻覆、轮回更迭,便也冷眼看了万万年年的凡俗喜乐、世事悲苦,偏偏因为白惊鸿镜前一笑,惹动了凡心,才转世轮回投进了艳艳的腹中。
原来前世今生,我都是为他而来,我的妖府少君。
时至今日,我也不能明辨,白惊鸿究竟有什么魅力,能将一块石头笑开了花,思来想去,我认为应当是寂寞酿成的祸,就譬如今时今日我在人间,这二皇子府里,倘若李叹对我笑一笑,我心里头也能偷偷开一朵花。
原来只要寂寞足够了,就连石头也是会见异思迁的。
而今我连孩子都已经为人怀过,且还是个修行魔道的人间败类,我自问已经无颜再去见白惊鸿,向他吐露将将想起的一些衷肠了。这使我觉得凡尘渺渺了无生趣,便染上了不吃不喝的恶习。
有莲心罩着,这样确实不会死,但是人会瘦,身体失去代谢,一日一日变得苍老。好在自小玉死后,我的身边也没有再添贴身的用人,大约李叹也怕让外人晓得,他将我搞成了这副德行。
后来二皇子府的人渐渐都搬去了东宫,府中越发清净,连声像样的鸟叫都听不到,翡玉帝姬和艳艳也都不再将我拉进太虚幻境里见面。
无论我有多么不想,我能看到的也只有李叹,也只有看见他时,我才能确定我的的确确还在这个世上活着,又或者说这个活生生的世界的的确确还存在,仍有人将我记着,一些事情仍然与我有关。
每次他来的时候,我就会将他的眼睛认真地看一看,主要是看看他眼珠里的我已经有多憔悴,好计算这百无聊赖的余生还会有多长。
可是人老了,就会变得不爱在意,譬如李叹告诉我他如何使计使宋折衣与梁诗秀和离,我不在意,他将宋折衣派出去四处剿匪打仗,我也不在意,他说梁诗秀又有了身孕,让我准备准备过几个月出去公开抱一回儿子,我还是不在意。
我才发现不在意是个很好的东西,因为有些事情在不在意,结果都差不了许多。梁诗秀还是没能把孩子生下来,这次不知又是谁捣的鬼。
在梁诗秀第三次小产的时候,李叹终于按捺不住,跑来问我:“到底如何,你才愿意成全我和秀秀?”
我听见这两个字就想吐,我还是不说话,自孩子没了之后,这两年来我没同李叹说过一个字。李叹便迎上来捏住我的下颌,逼着我张开嘴巴。
我便看着他,看着他漆黑眼珠里那个被囚禁的不成人样的我,是啊,我这副鬼样子,他心里念着别人,也是应该的。
我终于开了口,因太久没说话,吐出的字句很轻很轻,我说:“凭什么?”
凭什么他搞大了别人的肚子,却要我来负责,三次,三次!
凭我爹临终之前下的一则长鹰令,不知这两年苏北府在宋折衣手上如何了,但病重的皇帝终究还是会忌惮鼎立了一个世代的苏北府,只要我生不出儿子,他就不敢堂而皇之地将李叹立为太子,而只要他还不是太子,他就不能堂而皇之地将梁诗秀领进自己的家门,这种关头,大越皇帝不会答应的。
我只是不明白,李叹要搞梁诗秀,私下里搞就行了,干嘛非要给她名分呢。再说了,有了前面两次小产,我相信李叹和梁诗秀都已经十分地小心,之所以会有这第三次,不一定是被人害的,很可能是梁诗秀这个凡人女子,怀不住李叹的小魔种,种族不合,怨不得人啊。
李叹眯了眯眼,看着我说:“凭这江山终有一主,你是不是非要看到我和宋折衣为你一战你才满意?”
我说是。
李叹就笑了,“终究在你心里,没有比历劫更重要的事情,即便你知道,倘若我和宋折衣一战,必定血染皇城生灵涂炭,我与他之间必定一存一亡,你也不愿意插手改变,就像当年苏北侯死的时候一样。”
小老弟,这就是你不懂事了,你怎晓得我当初一点都没想过要救我爹,我那时去了边关,原本是打算顺便看他一眼,有可能的话就拉他一把的,可是我为了救你,受了很重的内伤,我根本没有余力去看他了。
可怜我当初拿命护的犊子,是头白眼狼。
我便不说话了,李叹于是点了点头,“是你执意要害死他,结局不会让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