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十几分钟,为首的班长说道:“休息五分钟。”小部队停了下来,新军的士兵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肯再动。保险团的战士们却不是如此,他们先是舒展了一下筋骨,坐下的时候把脚垫高,让脚部的血液能够尽快地回流。不仅如此,大家手也没闲着,重新把绑腿解开重打。一面打绑腿,一面交流着自己的心得。
所谓五分钟,就是重新整理绑腿的这段时间。大家整理完毕之后,就站起来准备继续前进。周义生还没有缓过劲来,正费力的想站起身,却见两个保险团的战士走过来,架起了他。为首的班长笑道:“再走一段就溜开了,别停。”
说完,两个人就架着新军士兵走了起来。有人架着,周义生感觉好了很多。走了一阵,终于缓过劲来。呼吸也平稳下来,脚步也没有那么沉重了。“这几位兄弟,你们不用掺着了。我好多了,多谢你们了。”
保险团的士兵笑了笑,放开周义生的手臂,继续沉默的埋头走路。
“几位兄弟,你们,你们到底怎么练的?”周义生缓过了劲,就忍不住问道。
“啥也别想,往前走。”保险团的战士给了一个回答。
周义生搞不明白,这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还是在告诫自己该如何行军。虽然身体已经能够适应这样的行军速度,可是没人搀着,很快就感到气力不足,他不得不闭上嘴,努力跟上大家的步伐。
又走了一阵,绕过了前面的山丘,视野就豁然开朗起来。丘陵后面的小平原展开在大家面前。与经过的丘陵地带一样,小平原上也是一样的沙土地,一样的灰白色。树木草丛一概是枯黄,毫无生命的气息。在高高悬挂的太阳下是如此空旷与静寂。但是在那灰白色的大地边缘,却因为有了人迹显得斑驳。
很多人聚集在那里。
“怎么办?”保险团的战士询问领队的班长。
班长则扭头了站在那里不停喘息的周义生。大家完全摸不清情况,距离人群太远,也不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不过这片平地根本没有可以隐蔽的地方,只要再靠近些立刻就会被那群人发现。现在班长需要周义生提供可以作为下一步行动判断的情报。
“我家就在这边住,我先过去。”周义生注意到了班长的视线,他连忙说道。
“让鲁正平同志和你一起过去。”班长说道,“注意安全,遇到危险马上往回跑。”他又忍不住交待了一句。
新军和保险团的战士同时应了一声,然后就往人群那边跑去。这两位军人都算是见过“大场面”的。动辄几千人的集合对他们来说司空见惯。对面几百上千号人本不该让他们觉得有多大压力。但是在这个灾年,一切都变得大不相同。两人都是见过百姓惨状的,这么多人集结在这里,一定不是什么庙会这样的事情。
只走了不多远,人群边缘的人就已经注意到了他们。如是平常,大家也不会太在意。可是现在大部分的视线都向两名士兵。他们那整齐的军装,那有力的步伐,让人群警戒起来。一股无形的压力让两名士兵都觉得十分不对劲。不过周义生已经在人群中到了自己的熟人。他心中一阵轻松,然后高喊道:“三哥,是我啊。我是义生啊。”
被喊道的人是周义生的三哥,周义正。到来的人居然是自己的弟弟,周义正也觉得很诧异。特别是弟弟不是走的大路,而是从河边的丘陵地带冒出来,更让周义正摸不着头脑。但是弟弟很快就到了自己面前,两人相对而立的时候,周义正到弟弟眼圈一红,眼泪已经流了出来。“三哥,你咋瘦成这样了?爹娘还好么?”
周义生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哥哥已经瘦得皮包骨头,或者说他本来是能想到的,这也是周义生为什么要风风火火赶回来的原因。可是亲眼到的时候,周义生依然是忍不住哭起来。哥哥周义正本肤色比较黑,现在皮肤却变成了一种青黄的颜色。头发如同干枯的野草,没有丝毫的光泽,仿佛一碰就能碎裂般。
哥哥四肢都显得十分纤细,露在破烂衣服外面的手臂上皮肤皱褶很深,如同枯枝一般。来是饿了很久。可是周义正的腹部却异样的高高鼓起。这些天周义生沿路之上都是见到的灾民,灾民们大多数都是如同三哥周义正这样,四肢干瘦,却因为吃了消化不了的东西,腹部这样鼓囊囊的。大概是观音土之类的东西。
周义生原本非常担心家人能否在水灾里面活下来,见到三哥活着,他还真的觉得很庆幸,见到三哥的惨状,周义生更加难过起来。
“爹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他们都好么?”周义生连忙问道。
“老五,真的是你回来了?”周义正拉着弟弟的手不敢相信。“你在安庆啊,离这里上千里地。你,你咋就回来了?”
周家兄弟沉浸在重逢的激动情绪中,而保险团的鲁正平却远没有那么感动。不知道何时,灾民们已经围了上来。鲁正平突然发现,自己和周义生实在是太显眼了。两个人的气色,装束都很普通。保险团十分注重个人卫生,两人都洗得干干净净。在这群干枯,瘦弱,满身肮脏的灾民之中,简直是耀眼了。
鲁正平忍不住向周义生那里靠了靠。周围的灾民们虽然很惨,但是和那些已经彻底绝望的灾民不同,这些人的眼睛里面仿佛燃烧着火焰,那亢奋与愤慨的目光,仿佛是千丈的火焰,要把周围的一切都给点燃起来。
正在此时,周义正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他边哭边喊道:“老五,老五,爹娘都不在了。小妹也不在了。姐姐病的只剩了一口气。大哥和弟弟被水冲走了,人影都见不到。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你啊。”
周义生完全没想到家里面居然遭到这样的不幸,听了三哥的话,整个人如同雷击一般钉在当地。他只觉得脑子一片混乱,耳朵里面嗡嗡作响,三哥的哭喊声变得遥不可及。周义生嘴下意识的张开又合上,再次张开又合上。像是要说什么,却怎么都说不出来。突然间周义生满面怒容,猛地抓住三哥胸前的衣服。但是那本已破破烂烂的衣服被他这么用力一拽,立刻无声无息的被撕掉了一大块。来早就被彻底泡朽了。着三哥随着自己猛烈的动作冲击下枯叶般摇摇欲坠。周义生脸上的怒容顷刻化为悲痛,三哥在村里面也是有名的壮实汉子,秋收时候抗三袋粮食走起路来也是虎虎生风,下地干起农活能让别人的眼都直了。现在却瘦弱成这般模样。周义生潜意识里面一直觉得家里面不会有什么大事。这并不是他不知道水灾有多可怕,而是对三哥有着莫名的信心。可三哥已经成了这个模样,想来是已经尽力了。
“爹!娘!”周义生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然后抱着三哥大哭起来。
人群并没有因为兄弟相逢而有丝毫的激动,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感动,所有人都如站在原地一声不吭。除了愤怒的眼神,鲁正平再也不到别的情绪。
“小五啊!你回来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一位中年人分开了人群走了过来。鲁正平扫了中年人一眼,目光就落在那人的手上。中年人手中拿了一支手枪。
周义生根本没有回应,只是抱着三哥痛哭。
中年人抓住周义生的肩头,“小五,别哭了。父老们今天在一块,这就要到去找刘八拼命去。饿死也是死,找刘八拼命也是死。怎么都不能便宜了那个老王八。你是当兵的人,小五,你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