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清如说完,紧接着又道:“督主,您放心,下官说这些并不是气话,而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哪怕下官与您不能成为……伴侣,却一样敬重您,感激您,您但有需要,下官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方才您说的话,以后还请不要再提,下官出了这个门,便会忘记,也请您在下官告退后,立时忘记。”
“再就是让下官嫁人的话,也请您以后不要再提,下官虽是您的下属和晚辈,到底不姓韩,与您没有亲缘关系,下官也还有师父,所以说句不恭的话儿,您其实没有立场管这些事,您若每个下属,譬如沈少监柳少监小杜公公等人事无巨细您都要管到,那您就算再能者多劳,怕也得累死了不是?”
顿了顿,“还有一件事,以后下官在宫里若再被哪位贵人为难了,也请督主不要再想着去为下官解围出气了,下官是太医院的人,自有师父与上官们护着下官,何况下官位卑言轻,一个不慎被贵人们迁怒发作了,不是理所应当吗?太医院哪个太医医官药童没受过类似的刁难迁怒?别人都能受,怎么下官就不能受了?督主再如此,不但会让下官误会,也会让旁人以为督主有多看重下官似的,不是与督主的初衷背道而驰了吗?”
“若督主真为了下官好,实在不宜再发生类似的事,这也是为了督主自己好,不是么?下官言尽于此,必须得回太医院去忙了,不然上官该不高兴了,就先告退了。”
说完再次行礼,绕过韩征要走。
韩征却再次拦住了她,声音低哑的道:“清、清如,你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么?我方才说怕连累了你,给你带来灾难,其实只有三成这方面的原因,我还是有九成把握能护好你的。我更怕的,是我是个太监,很多事现在也不能告诉你,你若……”
“太监怎么了?”
施清如轻嗤一声,“太监就不是人,就不能有七情六欲了吗?在下官看来,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不会只喜欢他的优点和美好,而是会连他的缺陷和不足都一起喜欢的;喜欢更是这世上最纯粹的,不该有任何附加条件的东西。下官若真喜欢一个人,压根儿不会在乎他残不残缺,甚至连他是男是女都不会在乎,只是因为他是那个人,仅此而已!”
“下官大放厥词了,还请督主恕罪……督主还有什么吩咐吗?下官真的要告退了。”
韩征如遭雷击,呆呆的半晌都没说话。
施清如见他一直不说话,就当是他默许自己离开了,绕过他往外走去,总算这次他没再拦她,她很顺利就出了门。
小杜子见她出来了,忙笑得一脸开花儿的跑了过来,“姑娘,您与干爹话儿说完了?那我送您回去吧。”
姑娘脸上什么端倪都看不出来,干爹自来喜怒不形于色,只有更看不出来的,他亦不敢多打听,省得惹恼了干爹,那便只能在送姑娘回去的路上,趁机向姑娘打听了。
老天爷可一定要保佑结果是好的,他干爹和姑娘终于和好如初,心意相通,不日便可以办喜事了啊!
施清如却是道:“你不用送我了,且进去伺候督主吧,我自己回去即可,又不是不知道路。”
说完不待小杜子说话,已先径自离开了。
剩下小杜子在后面叫了她几声:“姑娘,姑娘,您等一等我啊……姑娘,伞……”
反倒见她越走越快,只得打消了送她的念头。
小心翼翼去了门口叫韩征:“干爹,要儿子进来服侍吗?”
等了半晌,才听见韩征冷冷的声音:“不必。”
小杜子心里一“咯噔”,心知韩征与施清如方才必然又说崩了,不由暗暗抓狂,不怪方才施姑娘脸上一点喜色都没有,还不肯让他送她回去了,肯定是干爹又伤她的心了吧?
干爹也真是,还当他终于想通了,原来还是换汤不换药,牛牵上金銮殿还是牛,就等着叫施姑娘‘萧夫人’,等着看她和萧大人双宿双飞吧!
韩征自施清如走后,便一直维持着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的姿势,还是小杜子的声音自外面传进来,他才猛地回过了神来。
随即便如被人抽走了浑身的力气一般,再也站不稳了,只能颓然的坐到了榻上。
这才发现自己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只能双手按在其上,闭上了眼睛,神智却较之以往头痛犯了时,前所未有的清醒。
清如直接拒绝了他,不是怄气,不是欲擒故纵,而就是像她说的那样,她‘幡然醒悟’了,所以要收回以往对他倾注的所有情愫了。
那他该怎么办,以后真再也享受不到她的嘘寒问暖,享受不到她毫无保留对他的好,享受不到她哪怕他是个太监,她也会喜欢他,仅仅是因为那个人是他的毫不保留的爱了吗?
韩征忽然就想到了去年她生辰时,他却不过小杜子,去撷芳阁探望她,在门外听见的她的话:“就算督主有朝一日不是督主了,甚至他现在也不是督主,我一样会对他好一辈子,我对他好是因为他是韩征,而不是因为他是督主!”
那时候,她已经在毫无保留的对他好,在自己根本就还懵懂无知的情形下,已经在竭尽所能的喜欢他了,——在这件事上,他真的远远比不上她明白,更比不上她勇敢,枉费他比她痴长了六七岁,经过见过的事更是比她多出了百十倍,却在这一点上,连她的十中之一都及不上。
想来正是因为她的心还纯粹无暇,他的心却早已是千疮百孔,她才能那般的勇敢,就像飞蛾扑火一般,哪怕会灰飞烟灭,也在所不惜吧?
可即便纯粹勇敢如她,都已决定不再喜欢他,不再执迷不悟了,他到底在一次又一次的反复退缩,却又优柔寡断的退得不彻底中,将她伤得有多深,又有多痛,才会让她终于也退缩了,放弃了?!
韩征悔不当初。
原来真的没有人会一直等在原地,原来曾经做过的事,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总会在将来的某一天,付出相应的代价……
如果是之前,他虽然心里势必会很难过很痛苦,却也会理智的接受这个结果,并且为之庆幸与如释重负。
可如今,在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之后,他哪里还高兴得起来?
还不知道他要怎么做,要付出多少时间与真心,才能让那小丫头回心转意。
然无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绝不会再退缩,也绝不会放弃,这一次,就让他来当那个勇敢无畏的人,就让他去走百步里的九十九步,只剩最后一步给她走吧!
小杜子小心翼翼的声音再次自外面传进来:“干爹,几位阁老求见,您看是现在请阁老们进来,还是让阁老们晚些时辰再过来?”
韩征敛住思绪,“现在就请阁老们进来吧,本督正好有空。”
南梁狼子野心,隆庆帝的心却只在修仙问道上,他少不得要多操些心,势必要把这次吃的这个暗亏找补回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才是。
除此之外,还得越发厉兵秣马,备足粮草军需,随时做好与南梁开战,并且一定要战胜的准备。
将来这大好的江山可是他的,断不能弄得千疮百孔,百姓流离失所,甚至少上一块半块的,那他届时用在恢复治理上的时间与精力,只会是如今的百十倍,那就真是因小失大了!
至于清如那边儿,就等她再冷静两日,他再去见她,再拿出十二分的真心,慢慢的挽回她吧。
小杜子在外面听得韩征声音已恢复了正常,心下稍松,忙应了“是”,请阁老们去了。
彼时施清如已经回了太医院。
五月中旬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尤其下午,她一路顶着大太阳走回来,连把伞都没撑,除了晒得头昏眼花,更是心浮气躁,觉得浑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就没一处舒坦的地方,特别是心里。
是的,她其实一点不若她在面对韩征时,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那么喜欢的督主,喜欢他都已喜欢成与吃饭睡觉呼吸一样的本能了,忽然要让她彻底的放弃,就跟割肉剜心一样,哪能一下就从鲜血淋漓,恢复到愈合结痂,甚至连伤痕都不复存在?
只是也真的是不能回头了,他过两日又反复了怎么办?她实在经受不起了……
便是他不会反复了,他那样一个无所不能的人,都能那般的优柔寡断,畏首畏尾,可见是对自己的未来,实在没有太大的信心,她虽然知道他要不了几年,就控制住了大局,可终究只是听说,而且那个‘大局’,是不是就是他想要的那个大局,她也通不知道。
她实在很怕自己成为这几年里最大的变数,她的“未卜先知”毕竟只剩四年了,说到底对任何人最终的结果和命运她都不知道,就更不知道自己的了。
她更怕成为他最大的负累,他的苦衷当然令她很生气,但却不能否认他的确有很大一部分为她好的因素在,那个为她好除了是她难以接受的,让旁人看,可都会觉得他的确是在为她好。
那她当然也希望他能好,希望他一切顺遂,心想事成。
如此分则两利,合则两害的事,还有什么可犹豫可难受的?
且先熬过这一阵子吧,只要熬过了最难的开头,后边儿就要容易得多了,这世上可从来没有谁离了谁,就不活了的!
常太医见施清如好容易回来了,脸色还很不好看,只当韩征又与她说了什么让她难受的话儿,心里真是快恼死了。
他这些日子不是忙到都快飞起来了吗,既不想给他小徒弟希望,就只管忙他自己的,不见她便是了,偏又要打发了小杜子巴巴的来请人,——回头他见了他,一准儿没好话!
常太医心里不住的骂着韩征,面上却是什么都没表露出来,只迎上前关切的与施清如道:“徒儿,我看你脸色很不好看,可是中暑了?且去喝一碗荷香正气汤,再去值房里歇一会儿吧,今晚咱们能当值宫中,不养好了精神可不行。”
施清如摇了摇头,强笑道:“我没事儿,师父别担心。”
常太医忍了片刻,还是没忍住低声问道:“可是韩征他,又给你委屈受了?你放心,回头师父便替你讨回公道去!”
施清如仍是摇头,“没有的事儿师父,督主是问我一件很要紧的正事,只不能告诉您而已,但真的是正事,所以我何来的委屈受?不过我被晒得头昏眼花倒是真的。方才回来之前,几位阁老齐齐去司礼监求见督主,小杜子忙着服侍,也顾不得送我回来,我竟连伞都忘记了打,这会儿还真需要去值房躺一躺才是,那师父,我去了啊?”
常太医可不相信她的说辞。
却也知道她不想说的事,他是从她嘴里撬不出来的,只得摆手让她去后面休息了。
日子缓慢流过,宫里至少表面上看来,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施清如又给太后针灸了十来日后,总算不必再日日去仁寿殿,只消隔日去一趟即可了。
但天气已经越发的热了,便是隔日去一趟仁寿殿,来回都能热得人够呛,更兼太后上了年纪的人,又有腿疾,不能用冰,施清如每次再去仁寿殿,都不亚于一场酷刑。
这样过了几次,她后来再去仁寿殿,刚进了大门,上了阴凉处的回廊,便会适时有宫女出现,递给她一碗加了冰的绿豆汤,等她给太后施完针,从太后的寝殿出来后,在同样的地方,又有会宫女适时出现,再递给她一碗加了冰的绿豆汤。
绿豆汤本就解暑,还是加了冰了,一来一回间两碗下肚,真是再大的暑热也尽消了。
可施清如只喝了三日,便实在喝不下了。
无他,小杜子每日在她前脚回了太医院,后脚也会定时送冰镇绿豆汤到太医院给她喝,除了绿豆汤,还有冰镇过的西瓜葡萄雪梨等时新水果每日轮流送到,每次还要说一箩筐韩征的好话儿。
以小杜子的机灵,韩征虽什么都没说,只吩咐了一句让他以后记得每日定时送东西到太医院给施清如,却足以他明白过来他干爹这是要发起进攻了,——显然那日施姑娘脸色不好的离开他们司礼监,也不是他干爹又说什么话气着她了,那次应当是换成她气他干爹了。
小杜子虽觉得他干爹这是活该,是自作自受。
但他干爹既然幡然醒悟了,他当然要尽全力助他干爹一臂之力!
弄得施清如很是无所适从。
这要是督主早前就这样对她,她该多高兴,多甜蜜,多满足啊?
可惜如今不是她拿乔,欲擒故纵什么的,她是真高兴不起来了,人是对的人,她现在都还确定这一点,时间却不是对的时间,便差以毫厘,谬以千里,只能让人徒叹一句造化弄人了!
但小杜子每次送了绿豆汤来后,都要亲眼看到施请如喝下去,才肯离开,十分的固执。
施清如心里一直对他很亲近,不说当自己的弟弟一般看待,却也是整个都督府里,曾经除了韩征,最亲近的人了,眼见他日日都于百忙中,还要顶着烈日,横穿小半个皇城,就为了给她送绿豆汤送瓜果的,又哪能真狠下心拂他的意?
每次都只能把一碗汤喝得一滴不剩,午膳都只能少吃一些了。
如今又多了仁寿殿那两碗绿豆汤,于她来说,已不是解暑,而是负累了。
这还只是身体上的负累,让施清如更忧心的,是仁寿殿那吩咐宫女适时给她送上绿豆汤背后的人。
就算宫女却不过她的追问,说是丹阳郡主吩咐的,她又怎么可能会信?
丹阳郡主虽与邓玉娇之流的贵女不同,却更高高在上,更不识底下人的疾苦,哪里能想到这些小节,显然是萧琅假借了妹妹的名号在行事。
这让施清如既无奈,又忍不住担忧。
无奈的是她明明都已与萧琅把话说清楚了,他还要如此的无微不至,显然是还没放弃,要怎样她才能让他彻底的放弃呢?
偏偏囿于身份,他不先找她,她便很难见到他,就跟某人一样,——难道他们那些上位者都是这样根本不给拒绝机会的表达自己关心的吗!
担忧的则是仁寿殿是太后的地盘儿,说到底便也是福宁长公主的地盘儿的,这样的事能瞒过福宁长公主的耳目三五日,却又如何长时间瞒得过?
届时福宁长公主势必找她的麻烦,督主知道了,势必又回立时赶到,最后弄得一团乱,岂非与她最后一段时间内务必要低调再低调的初衷背道而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