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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天台花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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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剡中,经天姥,过关岭,越赤城,是一条延绵的古老驿道。青山水国,长亭短亭,不知走过了多少旅人,留下了多少传说。只是唐末以来战火纷纭、民不聊生,这条古道也渐渐萧条,只剩下满山的幽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 楼荻飞将沈瑄送至天台山下的剡溪边。两人一路同行,又说了许多话。楼荻飞看他这几日气色尚好,略略放心。沈瑄自云只要能找到蒋灵骞,此生便再无遗憾。

楼荻飞闻言,不免空落落的,道:“如此说来,我倒要羡慕你。我一生所寻之事,尚不知着落在何处。”

沈瑄素知楼荻飞心思深藏,从不向人说起。宋小娘子倒也罢了,他的同门师妹周采薇素来与他交好,但两人皆年岁老大,却从不闻喜信,其中必有一段委曲。

楼荻飞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想此人时日无多,今生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同他说说也无妨,遂叹道,“其实我同你一样,也是自幼背井离乡,远离亲人。你看我是卢道长收养的孤儿,但我原本也有父母,也有心中牵挂之人。只是年深日久,全都失落了。”

“不曾回乡找过吗?”

楼荻飞苦笑道:“坏就坏在我连家乡在哪里都不知道。我那时力劝你回三醉宫认祖归宗,其实那是我自己长久以来想做却做不到的事。这段心事不了,我也无心成家立业。”

沈瑄讶然:“从来只是楼兄为我奔走,没想到楼兄更有伤心事,我却丝毫帮不上。”

“此事原也无解,只有等待机缘。”楼荻飞摆摆手,“送走你之后,我还会去南方看一看,或者能从汤家那里探听到一些消息。”

沈瑄嗟叹良久,取出琴来,说要为好友再弹一曲。他那五首《五湖烟霞引》已练得纯熟。但楼荻飞听到这人间绝调,竟然心里空落落的。他知道这大约是最后一次听沈瑄弹琴了,唯其如此,更难以静下心来。 沿着蜿蜒的剡溪溯流而上,迤逦进入深山。天台山绵亘几百里,雄奇清幽,山水神秀,六朝孙绰誉之为“玄圣之所游化,灵仙之所窟宅”。可沈瑄却不知道他的“灵仙”在哪一处幽谷仙洞,只能一路跋涉寻找。朝沐烟岚湿雾,暮枕明月松涛,每日里相伴的只有野花、修竹、怪石、清风。虽然行路辛苦,但他的吐血之症却发作得少了。或许是青山白云熏陶之下,心情恬静超然,别无旁骛之故。 找到蒋灵骞却并不容易。天台山中所多的是寺院和道观,虽乱世里香火凋零,一般的小观宇多破敝不堪,但守院的僧人道士还是有的。沈瑄每每借宿在庙里,顺便向主人打听天台蒋翁住在什么地方。不料所有的人听见“蒋听松”三个字,脸上都挂了一层严霜。有的就冷冷地再也不搭理,有的看他相貌文弱不像恶人,遂一意劝他不要去找那个魔头。想不到蒋听松在这天台山,声名竟是如此可怕。       那日在桐柏观,接待的道士本来甚为客气,一听沈瑄说去找天台蒋氏,登时将他赶了出去,闭门不纳。沈瑄无可奈何,看看天色晚了,遂找了一处树荫卧下。忽然有人拍拍他的头。 沈瑄一看,却是一个过路的和尚。那和尚似乎很老了,满面沟壑也不知是皱纹还是伤疤,神情却甚是慈祥超脱,像个得道之人。沈瑄连忙起来行礼,老和尚合十道:“檀越何不到贫僧舍下住一晚,好过在这里风餐露宿。” 沈瑄道了谢,遂随那老和尚去了。老和尚背着一竹筐的草药,沈瑄接了过来背上,老和尚也不推辞。 原来这老僧法号枯叶,并不在哪家寺院挂单,自己在琼台下面结了一间草庐修行。 “贫僧年轻的时候略学过一点医术,如今在此地修行,有时也给四乡的山民看看小病。这天台山里有许多难得的草药啊。”晚间,枯叶一边在灯下检点着药草,一边向沈瑄介绍。沈瑄自是行家,看看这些药草其实都是极普通的品种,老僧讲的一些医理也是极平常不过的,他也只默默听着,心想这老僧虽然医术平平,难得一片慈悲心肠。 夜里睡前,沈瑄鼓起勇气向枯叶打听天台蒋氏住在什么地方。枯叶愣了愣:“你找蒋听松做什么?” 沈瑄道:“不是找蒋翁。我有一个友人是天台门下,正要去寻访她。” 枯叶道:“真是去访友吗?”眼神中竟有一丝焦虑。 沈瑄不觉脸红了红,但还是道:“真是的。” 枯叶看在眼里,似乎松了口气,道:“原来如此,蒋翁仇家甚多,贫僧还担心你是去向他寻仇的呢!那人很厉害,只怕你要吃亏。既是访友,倒也罢了。不过,这天台山上,很多年前就没了天台弟子了,只剩蒋翁和他收养的一个小女孩儿。你要找的,难道是蒋家小娘子?” 沈瑄被人一语道破,禁不住有些羞愧,低声道:“正是蒋娘子,长老知道她吗?” 枯叶叹了一口气,道:“小的时候见过一两回。我听人说,这小娘子的手段,不亚于蒋听松呢!你别招惹她啊。” 沈瑄认真道:“蒋娘子为人很好,她是我的朋友,长老不用担心。”顿了顿又道,“究竟如何能找到她家,还请长老指点。” 枯叶却不回答,只是转过身挑灯,喃喃道:“不可去,不可去……”忽然又说,“蒋听松性情急躁,他的住处平素都没有人敢走近,碰上了他可不妙。檀越,你听贫僧一句劝吧。” 沈瑄微笑不语。枯叶见无法,只得长叹一声。 这样情形见多了,沈瑄也不再追问,第二日辞别枯叶就上路了。枯叶始终没有说出蒋听松的住处,却往沈瑄行囊中放了许多干粮,其情殷殷,沈瑄十分感激。 其实沈瑄虽然打听不到什么消息,还是有主意的。他想蒋听松既号“赤城山人”,多半就住在赤城山。至少到了赤城,就会有线索了。这一日渐近黄昏,忽然看见前面的山峦之间一片丹霞,心不觉狂跳起来。 “赤城霞起以建标”,赤城山以霞闻名,却是因为山顶的岩石呈赭红色,夕阳一照,灿若明霞,故为天下一绝。沈瑄无暇欣赏,赶快爬到山顶,穿出一片林子,果然看见一片破旧的宅院,油漆剥落的匾上可辨出“赤城山居”几个字。沈瑄心里七上八下,此番造访,倘若能先见到蒋灵骞固然好,离离纵然发发脾气,总会维护他的。若先见到蒋听松,这神秘的武林高人会如何对待他呢?在蒋听松那一面,他破坏了离离的姻缘,以江湖中传言来看,蒋听松一定不会饶了他。然而在他眼里,蒋听松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间接的杀父仇人。想到此处,那漂满整个洞庭湖的血色又荡漾到了眼前。 沈瑄闭了闭眼,暗道:我已没有几天可活,只求能见到离离,别的管不了啦。举手便敲那大门。 不料那门呀的一声就开了,摇晃几下几乎就要垮掉——原来根本没插上。走进去一看,却是一片极大的庭院,依稀是当年的练武场,野草蒿蓬早已长得齐腰,在晚风中摇曳。沈瑄心想,这么多屋子,不知离离住哪一间,遂提了气息,大声道:“洞庭沈瑄求见赤城山主人。” 他连说了三遍,只听见山谷里传来自己的回音。难道都不在家吗?犹豫片刻,穿过练武场向那排房屋寻去。这些房子早已没有人住了,瓦松积顶,狐兔成群。沈瑄拨开乱草,从门窗中望进去,只看见断梁残柱,幽幽暗暗中飘晃着蛛网尘丝,没有半点人气。 转到后院,却看见拐角处一间屋子,阶下甚是洁净。沈瑄心中一动,奔了过去。 那间屋子里依然没有人,但却收拾得干干净净。雅致的轻纱罗帐低垂着,看起来像是女子的闺房。房间很大,书架、棋枰、琴台、花案一应俱全,无一不是极尽精致考究。沈瑄随便看了看一只花瓶,发现是纯银打制的,虽然年久,上面嵌着的一对拇指大的松石仍是熠熠有光。 难道这是离离的房间?沈瑄越看越觉得不像。离离简朴洒落,连衣裳也全是素色的,她的屋子怎么会如此奢华,像养尊处优的闺阁千金一般?而且,沈瑄再看看就发现,这屋里的东西虽然整洁,却也是多年前留下的。那琴弦已然崩断,宝镜已然无光,罗帐也朽了,似乎一拉就要碎掉。 夕阳残照忽然从窗棂间透过,落到东墙一幅画上。沈瑄望过去,不看则已,一看几乎吓了一跳。画上一个盛装的女郎,容光满面,风姿楚楚,虽然年轻了些,沈瑄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夜来夫人! 沈瑄虽然早知道夜来夫人是天台门下,却没想到她的闺房留在这里。画的落款题着:“明珠小照赤城山人于乙酉年碧桃时”。 原来夜来夫人是蒋听松的亲生女儿,叫作蒋明珠。明珠夜来,却也应景。沈瑄想起当年在太湖黄梅山庄听到的事情,不禁沉思起来。 绕了整整一圈,沈瑄才相信,原来这赤城山居的确没有人居住了。从断墙残垣中穿出,夕阳已落进山谷。立在崖边,夜晚的凉意悄悄袭上来,沈瑄忽然打了个寒战。她竟然不在赤城山,又在什么地方呢?眼看这莽莽无尽的大山笼在了暮霭之中,伊人却向何方觅?他自进山以来,头一回感到一丝绝望。 忽然,凭空掠过一道白光。虽只一瞬,却不啻灵仙一羽,把山谷都照亮了。正待细看,白光竟落到了眼前。那是一只白鹿,浑身闪着雪一样的光泽,轻盈而灵动。沈瑄好奇地瞧着这神物,它也用一双清亮婉柔的眼睛幽幽地看着沈瑄,仿佛欲言又止。沈瑄不觉叹道:“白鹿啊白鹿,你若通灵,可知道我的离离在哪里?” 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那白鹿听见声音,忽然走了过来,跪在沈瑄面前,似乎示意他骑到自己身上。沈瑄又惊又喜:这可真是“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了!不假思索地跨了上去,笑道:“有劳鹿兄!” 只听呼的一声,白鹿带着沈瑄飞了起来。这种腾云驾雾的滋味真如羽化飞仙,只看见青山绿水在脚下一一擦过。不知飞了多远,白鹿终于在一个碧黝黝的深潭边上停下,让沈瑄下来,一闪而去。 这就是金桥潭,幽花碧水,寂寂无人。潭的上游是碎玉断银般的惆怅溪,从层峦叠翠中飞流而下,涧随山转,斗折蛇行。沈瑄沿涧水而上约一里,两岸的石山越束越紧,娟娟攒立,岚翠交流,似乎没有路了。此时天色已十分昏暗,眼看入夜了。沈瑄不禁沉吟起来。 忽然溪流中漂来一片竹叶,接着,又是一片、两片……沈瑄随手拈起看看,惊讶地发现那是湘妃竹的叶子!他心中一亮,朝竹叶流来的方向看去,一块大石背面,果然隐隐有路。于是渡水越石,向山谷深处走去……   新月如眉,从东山爬起。山谷中的碧桃花和竹林抹上了淡淡的银辉,一切都不像是真实的。竹林里蜿蜒出一条明澈的小溪,流露着幽幽的波光。小溪边,簧竹下,斜倚着一个盈盈冉冉的身影。白衣胜雪,如春云出岫;秀发披拂,若楚雨潇潇。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溪流的浪花里摆动着两只小脚,似乎在玩水。 此情此景,看得沈瑄几乎连呼吸都要失去了,定住了脚步,悄悄凝望着。 “什么人?”一声轻叱未了,早飞来一片石块。 沈瑄正在出神入定,竟不曾躲过,石块砸在前额上。他猛地一惊,忽然气血上涌,暗道不妙,就恍恍惚惚栽倒在地上。 等他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草庐之中,身下垫着冰凉的竹席。他不无欣喜地想:“是离离的屋子吧?” 四顾一望,又觉得不太像。这间屋子几乎全是由竹子构成的,竹门竹窗、竹桌竹椅。陈设十分简单,墙上挂着斗笠镰刀,架上摆着锅碗瓢盆,全是些日常度日的物什,倒像普通山民的居所。床边竟然悬着一只竹编的小小的摇篮,摇篮里严严地铺着绣了碧桃花的小被褥。被子上搁着一只翠绿色的小孩兜肚,绣着莲花鸳鸯图案,却只完成了一半。兜肚的一角上,用银线钩了个“湘”字。 沈瑄瞧着这些东西,心里漾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沈郎你看,这竹篮是做什么用的?”蒋灵骞端了一只碗,立在他身边。 沈瑄诧异道:“这是婴儿睡的摇篮啊!做娘的轻轻摇这篮子,再唱几支小曲儿,就能哄着篮里的小孩睡着了。你小的时候……”说到此处突然停住——蒋灵骞小的时候,恐怕真不曾有过摇篮。 “我是没见过,奇怪了许久呢。”蒋灵骞轻声道,“你把这粥吃了。” 沈瑄接过那碗粥,只说了声谢谢,便再也不知讲什么好。蒋灵骞拿过那只兜肚细细把玩,也不说一个字。本来未见之时,满心里全是在想见面了会是什么情形、要说些什么话。现在离离真真切切在眼前了,想不到转而觉得无话可说。那粥似乎很温暖,但他连是什么味道都没尝出。 不知过了多久,蒋灵骞起身去卷窗上的竹帘,月光一点一点地放进来。仿佛是斟酌了许久,她才问:“沈郎,你怎么受的内伤?” 沈瑄觉得胸中的气流又开始凌乱了,遂道:“我没有受内伤。” 蒋灵骞转身打量着他,冷笑道:“当我是傻子吗?掷你的那块石头一点力道都没有。你又不是三岁童子,若非身负重伤,怎么可能被打晕?” 沈瑄道:“我不是被你的石头打晕的,只是走得太累了。”其实这谎明明撒不过,他的内功虽不算顶好,也绝不会走路走晕的。 蒋灵骞把袖子举到他面前:“累到吐血了?” 沈瑄这才看见她雪白的衣袖上赫然一片淡红色血迹,湿漉漉的尚未洗净。他叹了一声,不得不道:“我的确受了内伤,所以先前没法来见你。后来楼兄用自己的功力为我疗伤,我才好了。只是……只是眼下未曾痊愈,偶尔会吐血。调理些日子,将来就没事了。你看,我等不得伤好就急着来找你啦。”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情形虽大致不差,前景可完全不同。 “是这样啊……”蒋灵骞微叹一声,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她相信了吗?沈瑄猜不透,只看见血色的衣袖下那只纤手似乎在颤抖。沈瑄笑道:“不想弄脏了你的衣裳。” 蒋灵骞回过头去收拾碗筷,不再说什么。

沈瑄一阵惘然。离离心中有事,虽然能够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情谊并未有减损,但却平添了一种忧郁。那时他们在莫愁湖畔养伤、在黄梅山庄待敌,情形可完全不一样。虽然汤家的阴影时不时掠过,但总能言笑晏晏、情谊欢洽。可现在,却有重重的屏障隔在两人之间,很多话因此说不出来。他知道那屏障是什么。 蒋灵骞再掀开竹帘进来时,沈瑄忙道:“离离,我给你带来了解药。上次你在三醉宫吃的药,只能解一年的金盔银甲毒。你把这个吃了,毒性就永远拔除,不再发作了。” 蒋灵骞却不接那紫色的药丸,只是盯着沈瑄的眼睛,半日方咦了一声,冷笑道:“我说呢,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才来跑一趟。”她话语里虽冷淡,还是掩饰不住幽怨之意。

沈瑄不禁有些愕然,只得道:“离离,我不是为解药而来……”

“那你为何而来?”她追问。

沈瑄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道:“来看看你。”

“看见了吗?”

“看见了。”

“看见过就可以下山了。”

沈瑄愣住了,不禁道:“离离,我真的很想你……”

她并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眼中一时警惕一时慌乱,不知在琢磨什么。

“离离。”他试探着向她伸出手去。

“谁许你来的!”她忽然道,“谁许你说想我的!”

“我错了。”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沈瑄已经不知如何应对了,忙道,“我错了,我以为你……”

“你又以为什么?”她似乎要哭了,“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只会胡说!”

不承想会惹哭了她,沈瑄也急了,无论如何先哄住了她再说。他往前走一步,她反而往后退,退到墙角,索性蹲了下来。

“你肯定是听了什么传闻……”她把头埋在膝上,“我说的那些不算……我没有说过……”

“哪能不算数了?”他跪下来,试图搂着她,“我来都来了,岂能就走。”

“你就是来看我笑话的,”她抵抗着,“你坏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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