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啁——” “啁——” “啁————”
……
爆炸声,紧跟着响起,震得身下的稻草垛起伏宛若海浪。李若水一个轱辘爬起来,迈开双腿,直奔防空洞门口,“军长——”
“团长,你不要命了!” 站在洞口担任警戒哨王云鹏,一把扯住李若水的胳膊,大声提醒,“外边,外边至少来了三十多架飞机。你现在出去……”
“轰隆,轰隆,轰隆!” 爆炸声一浪高过一浪,硝烟弥漫,呛得人眼睛泪流不止。
“跟我去救冯司令,跟我去东城救冯司令!” 用力甩开王云鹏的拉扯,李若水如疯了般,哭喊着冲出防空洞外。双腿不停地加速,直奔城东。
他记得自己去休息之前,冯安邦说过,还有城东地段没有巡视。他记得冯安邦将军,当时骑着一匹黑色的蒙古马。而他刚才的梦里,冯安邦将军却是徒步而行!
所以梦肯定是假的,冯安邦将军没有遇到危险,鬼子的飞机还没向那边投弹,他现在跑过去,还来得及把将军拉进防空洞!
沿途街道上,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弹坑。日寇从未一次性的派出这么多飞机同时轰炸,而前一轮轰炸刚刚结束没几分钟,全城军民的精神刚刚开始放松!猝不及防之下,四十二军将士和襄阳居民,再一次伤亡惨重。很多人根本没来得及钻进路边的简易防空洞,就被炸弹炸得尸骨无存。很多人刚刚从废墟里收拾出几件值钱物资,就与废墟一道被炸得粉身碎骨。
“轰隆,轰隆,轰隆!” 爆炸声一浪高过一浪,没完没了。
整个襄阳城都被烈火、浓烟以及惨叫声所笼罩,迅速变成了活生生的人间地狱。猩红色的火焰,就像魔鬼的身影,一排接着一排,在城内横行,无情的吞噬着军人和百姓的生命,无情地毁掉所能遇到的一切。
李若水曾经以为,经过了战场上的血流成河,看过了洪水后的尸横遍野,他早已能够冷静的面对生死。可是今天,在炙热的火焰浓烟中,他看着浑身沾着火苗逃命的百姓,听着撕心裂肺的惨叫,闻着四处皮肉烧焦的味道,心中的愤怒又忍不住再度爆发。
“镇静!大家镇静!”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辣眼睛的浓烟中传来,如同定海神针般,让周围的军民瞬间都从恐惧和慌乱中恢复了清醒。
“军长,您在哪?!” 李若水长出了一口气!急忙冲进了火海之中,一边寻找,一边大声呼喊“军长,主意安全!您快进防空洞,快进防空洞!这里有我们,这里交给我们,求您,我求您了”
因为过于焦急,他的喊声里,明显带着哭腔,然而,冯安邦却不为所动。在烟雾的深处,继续高声调兵遣将,“李独眼,不要管我,带着警卫营,去救人,能救一个算一个!”
“春风旅社塌了,杨参谋,你赶紧带弟兄们去灭火!”
“老徐,你他妈的别人尾巴似的缠着我,给我去组织弟兄们打水过来!”
“老赵,疏散百姓,进防空洞。这边满了,还可以去制药厂后边,那边昨天刚挖了新的!”
“刘团长,你去东升百货那边,那边人住的太密集,刚才鬼子的飞机……”
“嗡嗡嗡……” 催命似的引擎轰鸣声,迅速掠过大伙头顶。
“军长!卧倒!老徐,保护军长!保护军长!” 李若水找不到冯安邦的身影,只能继续扯开嗓子大喊大叫。
他的声音,迅速被淹没在连绵的爆炸声中。无数砖头瓦块夹着破碎的尸体,从半空中砸来,瞬间砸得他头破血流。
身体晃了晃,他强撑着不肯倒下。咬紧牙关,大步穿过烈火和浓烟。几十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忽然出现在身侧,借着火光,他分辨出那里边肯定没有自己的军长。横着跳开数尺,躲过正在坠落的一根房梁,他踉跄着继续在烟雾里前行,宛若一匹孤独的苍狼。
“妈妈,妈妈,我要妈妈……”一阵稚嫩无助的哭声,从十几米外传来。李若水迅速扭头,从一片火光中,隐约发现了一个小女孩的身影。她身旁,空无一人,只有烈焰跳动,宛若魔鬼嘴里猩红色的舌头。
“你不要怕,叔叔马上就到!” 李若水心中涌起一阵刺痛,不用猜,他就知道小女儿的母亲已经葬身于火海。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被烈焰吞没,他改变方向,迅速冲奔火海,就在这时,耳畔忽然又传来一声爆炸,“轰隆”,天崩地裂。
两座正在燃烧着的房屋,像积木一样倒塌。带着火苗的房梁呼啸着砸落,直奔他的头顶。李若水双腿发力,向前窜了数尺,勉强避开了要害。后腰杆处,却传来一股巨力,紧跟着,痛如刀割。
一根被房梁砸起来的椽子,撞在了他的后腰上,深入半寸。 鲜血顺着伤口喷涌而出,瞬间润透军装。李若水本能地用手捂了一下,踉跄着在烟雾中继续前行。更多的鲜血从伤口处涌出来,滴滴答答,在他身后洒出一道殷红色的轨迹。
“轰隆!” 又一声爆炸响起,小女孩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完了!”李若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感觉天旋地转。
可下一瞬间,哭声却再度传来,比先前还要清晰。撒开双腿冲过去,李若水恰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从一个烟熏火燎的躯体之下,一寸寸钻了处来。
心脏刹那间被狂喜笼罩,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将那小女孩抱在怀里,大声安慰:“不要怕,没事了。”
“爷爷,爷爷……” 小女孩指着先前为她充当盾牌的血肉之躯,大放悲声。
“别怕,我这就救你爷爷!” 李若水红着眼睛安慰了一句,转身将小女孩放在空旷处,然后再次奔向那个高大的身躯,“坚持住,没事,你肯定没事。我们四十二军有军医,坚持住,他肯定能救你……”
“小李子!”那人艰难的转过脸,冲着李若水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他的左半张脸已经被炸得血肉模糊,军装的腰部以下,也皆是湿漉漉的殷红颜色。而更多的鲜血,却还在汩汩的从他腹部流出,汩汩汇流成溪。
“军座——” 刹那间,李若水如遭雷击,大叫着扑了过去,扯下自己的军装,手忙脚乱的往那人涌着鲜血的伤口处捂, “军座,坚持住,你没事,肯定没事!来人啊,军长受伤了!赶紧抬担架。赶紧送他去医务处!李大眼,老徐,你们在哪,快来人啊……“
“别喊了,老徐,老徐被炸弹震晕了!大眼,大眼应该牺牲在那座倒塌的房子下面了!” 冯安邦看了一眼安全脱险的小女孩,然后伸出冰冷的右手,搭住李若水的手,往自己腰间的枪套拽去,”别婆婆妈妈,咱俩都是军人。军人以身许国,死得其所!“
”军座——“ 李若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低下头,痛哭失声。
他多么希望,刚才自己能跑得更快一些,找得更准一些,早点找到冯安邦,早点将对方推进防空洞。
那样的话,冯安邦就不会受伤,李大眼就不会被倒塌的房子压住,老徐就不会孤独地倒在路边生死未卜!
然而,此时此刻,除了抱着冯安邦放声大哭之外,他却什么都做不到。
“小李子,你……,你可真怂!” 冯安邦对李若水的表现非常不满意,瞪了他一眼,低声呵斥。随即,右手拼尽最后的力气,将配枪拔了出来,艰难地塞进了李若水的手心。”别哭,别让老子失望。咱们,咱们二十六路上下,只,只有战死,战死的将军,没有哭鼻子的孬种!“
“军座,您坚持住,我这就带您去医务处,我这就…”将配枪拨在一旁,李若水拼着全身的力气,抱起冯安邦,踉跄着朝火场外边走。每走一步,腰杆处都有鲜血冒出来。每走一步,身后都是两个殷红的脚印。
“小李子,老子的枪,给你了!” 冯安邦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却圆睁着双眼,面带微笑,”老子最佩服的是,宋哲元那厮,居然能想到自己培养军官种子。小李子,二十九路需要种子,二十六路也需要种子。小李,拜托了。种子,种子不死,薪火不灭!“
“军座,军座……”全身力气瞬间耗尽,李若水双腿一软,半跪于地。挣扎着正要起身,却发现,怀中的冯安邦已经圆睁双眼,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