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车错毂兮短兵接 (五)
至于自己的未婚夫李若水,恐怕正如二叔所说,他不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去死,所以也希望自己离开邯郸,回北京接受治疗。
这个看似稳重早熟的燕大高材生,实际上内心世界非常敏感。他总是认为,如果那天晚上,自己不去看他,就不会卷入这场该死的战争,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因为可能会染上败血症而危及性命。但是,他却却从没想到过,与他并肩而战这段日子,其实是自己这辈子最快乐最宁静的时光。
“表姐,表姐——” 门外忽然传来了几声哭泣,将郑若渝的思绪瞬间打断。紧跟着,金明欣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伏在病床上放声嚎啕,“表姐,你总算,总算醒了!我,我怕,我真的害怕!你,你不能死,表叔他们送了好多西药来,你……”
“我没事儿,只是前几天累了一点。”郑若渝心中既难过又温暖,抬起手,轻轻抚摸金明欣的脊背。正打算说上几句话让对方安心,却看见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像做贼一样跟了进来。
“三舅,您也来了?!” 心中又是一凉,她抬起头,问候的话语里,不带半点儿惊诧。
三舅是北平城有名的律师,交游广阔,天天忙得脚不沾地。两大家族将他和二叔一起派来了,可见对自己和金明欣的“重视”。而有三舅在,自家二叔说服李院长和二十六路军上层,配合“欢送”自己和金明欣跟家人返回北平的把握,无疑就又高了数分。
果不其然,听到了她和三舅金圣强的寒暄,金明欣缓缓抬起婆娑的泪眼,低声地解释:“表姐,我妈,我妈也病了,我,我……,呜呜,呜呜……”
“大姨她……” 郑若渝心里一沉,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三舅。对方的目光却有些躲闪,干笑补充,“虽不是什么重病,可大夫说,大姐是思念成疾,小昕若再不回去,她恐怕会病情加重。”
不愧是北平城里赫赫有名的律师,几句话说的滴水不漏。哪怕金明欣回到家中,看到自己的母亲安然无恙,也无法指责他撒谎骗人。
然而,这种话术,落在郑若渝耳朵里,却只会让她心生鄙夷。笑着摇了摇头,她用非常直接却平和的语气问道:“是不是我妈妈也病了,弄不好还要去住院?如果我跟小昕不立刻赶回去,就是杀死了各自娘亲的凶手?!接下来,你们就该登报声明,将我们两个踢出家门,老死不相往来?!”
“没,没有的事情!” 没想到自己这个外甥女,目光如此犀利。大律师金圣强的面孔,瞬间涨成了猪肝儿。“没有,真的没有。你二叔和我,还有袁无隅和李若水两个的叔叔,真的没那种意思!若渝,你不能这么冤枉舅舅。我们,我们只是看大姐思念女儿,病得可怜,才劝小昕回去看看,真的,我可以将手按在圣经上向上帝发誓!”
“三舅好像以前信佛,喜欢念金刚经!” 郑若渝又笑了笑,不客气地提醒。
“若渝,怎么能这么跟你舅舅说话。你不回去,你如果病死在这里,小李这辈子,岂不都得活在悔恨当中?!”二叔郑家声不忍心看着大律师金圣强被挤兑得节节败退,在旁边大声帮腔。
郑若渝却没有接他的话茬,轻轻抬起手,摸了摸表妹金明欣的秀发,柔声说道:“好,咱们,咱们回去。你去说服了大姨,我回去治病。咱们,不让任何人为难!”
说罢,不再理睬怒气冲冲的二叔郑家声和满脸尴尬的金圣强,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静静地倾听葡萄糖水从输液缓冲瓶中落下的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 玻璃做的缓冲瓶中,珍贵的葡萄糖溶液缓缓下落,声声慢,声声催人老。
“滴答,滴答,滴答……” 雨水从屋檐滴下,给回廊中看雨的人心里,平添几分秋凉。
“李哥,大王,我走了!对不起!” 袁无隅红着眼睛,低声向李若水和王希声两个道歉,“我,我留在这里,什么都干不了,只能拖大伙的后腿……”
“别这么说,这些日子里,多亏了你在,医院里的护士们才避免了被那些登徒子骚扰!” 李若水拍了拍袁无隅的肩膀,笑着摇头。“况且你这病,也许在北平的大医院里,能找到解决办法。早点回去治好了,再……”
扭头朝回廊另外一侧几个中年人的身影看了看,确定袁无隅的长辈没有偷听。他又用极低的声音补充,“治好了病,就立刻过来追我们。腿长在你自己身上,谁还能用绳子捆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