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岂曰无衣 (一)
七月底的北平城,闷得就像一只大蒸笼。从早到晚,不见半丝凉风!整个四九城儿,上至前朝遗老遗少们所居的王爷府,下到三教九流租住的驴屎胡同,都隐隐飘着一股子硝烟味道。天空中,还时不时滚过几声闷雷,“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震得人头皮发麻,左右眼皮一齐上下乱跳。
那不是雷,是小鬼子在鸣炮示威。从西洋历七月七号一直到七月二十七,每天都要放好几十响,始终不见个消停。起初说是因为被二十九军抓走了一名士兵,大日本帝国不得不保护自己的军人。后来那名鬼子兵自己归队了,又说要惩罚卢沟桥守军不准他们随便搜查的无礼。到后来,干脆连由头都不想再找了,直接提出,要中国军队全部撤出平津地区,整个华北在日军监督下施行自治!至于中国的平津和华北,为何需要接受日军的监督,那就不用再解释了。反正有东北三省,晋北、察南、和蒙疆的先例在前头,再多一个平津出来,也不足引起英美友邦的关注!
如此恶劣的天气,再加上如此紧张的局势,按常理儿,此刻北平城的老少爷们儿,姑娘媳妇儿,都应该都缩在家中,以防祸从天降才对。然而,事实恰恰相反,从七月七日那天起,二十九军的所有机关和营地前,就没断过人。报名参军的、捐钱捐物的,还有敲锣打鼓以壮弟兄们士气的,络绎不绝。每天都热闹到太阳落山之后,才一点点儿慢慢回归宁静。
“这死日头,终于落下去了!”南苑兵营北门口儿,二十九军三十八师哨兵吴老狼偷偷摘下帽子,一下一下朝脖子上扇凉风。
“可不是么,这一整天,就没断过人儿,可累死老子了!”当值班长许葫芦像狗一样吐着舌头,喘息着道。
二十九军是冯玉祥长官的老部队,军中多为西北人。西北爷们儿讲究虎死不倒桩,所以白天兵营前人多的时候,将士们宁可热死,也不会解开领扣,摘下军帽儿。更何况,白天时来军营的,要么是大富大贵的官员,要么是自发前来送钱送物的百姓,就冲着北平父老乡亲们这份情义,咱西北虎也不能给冯长官和宋长官丢人不是?
只有太阳落了山之后,老百姓们都忙着进城回家了,南苑军营门口的哨兵们,才有胆子稍微偷个懒儿。反正日本人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过来,大伙儿犯不着把精神绷得太紧!你没听说么?城里边,张自忠长官、秦德纯长官,还有宋长官的私人军师潘毓贵,这些日子正在跟小鬼子们谈判,力争“和平”解决问题。
不过,今天哨兵们的运气显然不太好,还没等他们享受到几下凉风,就有三辆半新的黄包车,在两名长随的护送下,沿着军营前的林荫道,风驰电掣般冲了过来。
铺着羊皮软垫儿的车厢中,三个妙龄少女亮得扎眼睛。清一色的齐耳短发,清一色的湖蓝上装和黑长学生裙子,清一色五四鞋。雪白的袜儿从鞋口处一直拉到小腿肚儿……
“姥姥!”吴老狼低低的叫了一声,立刻将军帽戴了回去。其他几名当值的哨兵,也立刻肃立持枪,眼观鼻,鼻观心,身体挺拔如松。而执勤班长许葫芦,则悄悄将手在裤子上搓了几下,深深吸气,只要黄包车在军营门口一停,就立刻上前敬礼寒暄。
当哨兵,必须要有眼力价儿。从三名少女身上的打扮来看,就知道他们必是眼下最时髦的女学生无疑。而这些女生,十个里边,有八个来自于北平的上等人家。胆子大,说话好听,出手也贼他娘的大方。最近半个月里,只要是来军营门口的,基本全是为了捐赠。甭看力气小,提的皮包也没多大,但打开之后,里边要么装的是金银首饰,要么是白花花的袁大头。往往一个人所捐,就够给半个排的弟兄发全饷。
可今晚的情况,着实有些特殊。黄包车的确是在门口停了下来,车的确是私人家的长包车,放下三名少女之后,就老老实实地停在了不远处的树荫下。车后的两个长随也的确非常稳当,一句话都没说,就也站在了树荫下,挺胸拔背,沉静如渊。然而,当许葫芦满怀期待地上前敬礼并询问三位少女的来意之时,她们却互相看了看,然后用极小的声音说道,“找,找人。我们来找人!”
“啥!大晚上的您到军营里来找人?”许葫芦的脸色立刻变冷,努力皱起眉头,装作一幅很有官威的模样,“别胡闹,军营岂能随便进出。赶紧回去吧,这都几点了。再晚,城门一关,你们连住的地方都找不到!”
“我,我们真的是来找人。麻烦您,您给进去通知一声。通知军士训练团一大队一中队的中队长李若水,说,说他的同学郑若渝来找他。”三名少女当中,个子最高的一个,胆子也最大。想了想,郑重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