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萱领着丹青前脚回到空翠阁,陆明芙后脚便回来了,跟着的落霞手里还提着个食盒,一见陆明萱脸色比先前自己离开时还要难看,陆明芙的手便探上了她的额头,随即蹙眉道:“不烫啊,怎么瞧你脸色这么难看?头呢,还痛不痛?再这么着,可得请个大夫来瞧瞧才好。”
短短一个时辰内,先是遇上贺知行这个自己此生都不想再看一眼的人,再是遇上大皇子轻薄凌孟祈那一出,虽然因着后者,自己总算想到了保全自己性命的法子,可终究这两件事都让人高兴不起来,陆明萱的脸色这会子若能好看,才真是奇了怪了,然这些都不能跟陆明芙说道,陆明萱因只能道:“我没事儿,在屋子里待得闷了,才出去转了一圈儿,想是回来时晒了太阳又走得有些急,所以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好罢了,歇歇就好了,没有大碍的,姐姐不必担心。”
不待陆明芙答话,又道:“对了,前边儿散了吗?姐姐怎么回来了,没去看戏?”
陆明芙闻言,自落霞手里接过食盒放在桌上打开,“喏,不是想着你没去坐席,怕饿着你吗?快趁热吃罢,凉了就不好吃了。”说着,将食盒里的盘子一一拿出来,却是一碟雪菜黄鱼、一碟银芽鸡丝、一碟糖醋小排骨、一碗天麻乳鸽汤并一碗碧粳米饭。
陆明萱其时并不觉得饿,但不忍拂却陆明芙的一番好意,于是在桌前坐下,举箸吃起来,待每样菜都吃了一些,又喝了半碗汤后,才放下了筷子,令丹青也下去吃饭。
丹青屈膝行礼应了一声“是”,便手脚麻溜儿的将碗碟都收好,放在食盒里提着自出去吃饭去了。
原本侍立在屋里的伴香知机,忙沏了两杯热茶来奉与陆明萱与陆明芙一人一杯,然后不待陆明萱开口吩咐,已笑眯眯的拉着侍立在陆明芙身后的落霞去耳房吃茶去了,把独处的空间留给了姐妹二人。
陆明芙这才道:“你这会子可好些了?若好些了,就与我去前面转一圈儿,老夫人和大夫人大奶奶跟前儿都点个卯,你不知道晨间我说你身体有些不适,不能亲去道贺,以免过了病气给府里的长辈姊妹们并今日来的宾客们,代你送上贺礼时,本来大夫人与大奶奶还没什么的,结果听三姑娘说了一句‘萱妹妹怎么早不不适,晚不不适,偏在今日这样大喜的日子不适,岂不是平白折了小侄儿的福气’后,大夫人与大奶奶便都有些不高兴起来,还是老夫人发了话,才算是将这事儿揭了过去……”
“我知道了姐姐,”陆明萱不待陆明芙把话说完,已打断了她,“此事说来的确是我理亏在先,也难怪大夫人和大奶奶不高兴,我这便随姐姐去前面,给大夫人和大奶奶陪个不是。”才得了长孙与长子,陆大夫人与陆大奶奶正是喜不自禁,只恨不能将这世上所有好东西都给宝贝孙子宝贝儿子之际,自然容不得任何人扫她们的兴,她们会生她的气也算情有可原;可恨的是陆明雅,唯恐天下不乱,一而再再而三的跟她们姐妹过不去,癞蛤蟆上脚面虽不咬人却恶心人,她早晚总要给她几分颜色瞧瞧才好!
陆明萱遂叫了伴香伴琴进来,服侍自己换过一身鲜亮的衣裳,又多戴了几朵珠花后,与陆明芙一道去了前面开席的敞厅。
果然俱穿戴一新,正满面春风招呼客人的陆大夫人与陆大奶奶见了她都有些不高兴,不过见她脸色的确有些不好,话也说得还算好听:“早早便盼着今日好给小侄儿锦上添花的,谁知道身子骨不争气,昨儿个夜里睡着觉着热,就敞了一会子被子,早起便有些头重脚轻的,实在怕来前面过了病气给小侄儿,这才没亲自来道贺的,所幸歇息了一上午,已好了许多,于是立刻赶了来沾小侄儿的喜气,还望大夫人与大嫂子不要见怪才好!”
兼之陆老夫人还在上首坐着,她们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呢,婆媳二人的脸色方好看了许多,只在陆明萱提出要看看孩子时被二人婉拒了,想是也怕陆明萱真过了病气给孩子。
陆明萱见此事儿好歹圆过去了,总算松了一口气,忽一眼瞥过去,却见一身湖蓝色织大朵百合花褙子,头戴赤金点翠单滴流苏步摇,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陆明雅正看着她,一见她看过去,立刻抬高了下巴,眼里盛满了挑衅。
本来还想着就算要给陆明雅几分颜色看,也好歹撑过今日,省得丢国公府脸的陆明萱立时改变了主意,她先是四下里看了一圈,见陆明凤陆明珠两人正与安国公府、昌国公府并盛国公府这三家与定国公府并列本朝一等勋贵之家的嫡小姐们围坐成一片赶围棋的赶围棋,聊天的聊天,又见贺夫人正含笑与旁边的盛国公夫人品评着戏台上的戏,很快计上心来。
因换上一脸甜美的笑容,上前以略带讨好的语气向陆明雅大声道:“三姐姐这支步摇好生漂亮,是新打的吗?能否给妹妹瞧瞧,明儿妹妹也比着这式样打一支?”
说完不待陆明雅有所反应,又以仅只二人听得见的声音快速说道:“三姑娘不是向来都以国公府的嫡小姐自居吗,怎么大姑娘与四姑娘那桌却没有你的座儿,你也不敢往那边凑?看来大家都知道三姑娘这嫡小姐的名头名不副实,三姑娘自己也挺有自知之明嘛!”
陆明雅本来还在纳罕陆明萱才被自己小小的摆了一道,怎么会转过头来便主动向自己示好?心里还正得意不已,谁知道陆明萱紧接着就说了这样一番话,简直就是在拿刀戳她的心窝子。
原来与陆明凤和陆明珠围坐成一片的都是四大国公府里嫡支的嫡小姐们,她们自发行成了一个圈子,天生就有一股子优越感,等闲人根本别想轻易挤进那个圈子,便是侥幸挤进去了,也不一定就能被大家伙儿接受。陆明雅以前也曾试图挤进那个圈子,但她说是国公府的嫡小姐,父亲却是庶出,她这嫡小姐的身份也跟着大打了折扣,偏她性子又要强,有时说话便难免惹恼了这个激怒了那个,自然不可能被个个儿都比她尊贵得多的真正的嫡小姐们接受,时日一长,一旦遇上今日这样的场合,她便也自发的不往那个圈子凑了,只与与自己身份相当的小姐们往来,而这事儿也成为了她心底一个不可触摸的逆鳞所在。
却没想到,这事儿却被陆明萱一眼发现了,还成为了嘲笑她的利器,呸,这个野丫头算个什么东西,竟敢事事处处要她的强,她今儿个若不给她几分颜色瞧瞧,明儿这野丫头是不是越发要骑到她头上了?
陆明雅气昏了头,当即便想也不想的怒声道:“你个野丫头说什么,你有胆儿再说一遍?还有,谁是你三姐姐,你也不照照镜子,看你一个打秋风的旁支野丫头、婢生女,配是不配叫我姐姐,你若再敢出言不逊,信不信我立刻让人撕烂你的嘴?!”
方才陆明萱夸赞陆明雅头上步摇漂亮时,有意将声音拔高了几分可不是白拔高的,在座的都是女人,无论老少,又有哪个是不喜欢漂亮首饰的?闻言都有意无意往二人看了过来,而陆明萱既然有心算计陆明雅,自然方方面面的细节都要考虑到,所以她是背对着众人而站的,自然的,她后面压低了声音挑衅陆明雅的话也没人听见,不但没人听见,甚至没人看见她动过嘴皮。
于是众人都只听到陆明萱不过夸奖了陆明雅几句,却换来后者那样一番难听的话,当下都或是撇嘴或是摇头,想不到定国公府的这位三姑娘竟这般骄纵,比她尊贵了不知道多少倍的大姑娘与四姑娘尚且谦逊知礼,进退有度呢,她难道还能尊贵过堂堂国公府的嫡长女和长公主之女、县主之尊去不成?
偏陆明萱犹嫌不足,又一脸泫然欲泣的道:“三姐姐,哦不,三姑娘这话是从何说起,我不过就白夸了一句你的步摇漂亮,想比着样子打一支而已,你若是不情愿,只管说便是,我难道还强求不成?何必将话说得这般难听呢,我的确是旁支家的姑娘,蒙老夫人开恩才接进府里过活儿的,可一笔终究写不出两个‘陆’字儿来,三姑娘这样说,将老夫人至于何地,又将陆氏一族至于何地?”
今日不比之前的洗三礼,没小姐们什么事儿,所以今日来赴宴的小姐们着实不少,漂亮的更是不在少数,但都及不上陆明萱生得精致,漂亮的事物人人喜欢,在座的众夫人奶奶小姐们也不例外,此刻见陆明萱一脸怯怯的表情,一双水汪汪大眼里的泪将落未落,不知道有多可怜可爱,便有人忍不住仗义直言道:“我们方才都听见了的,这位姑娘不过白夸了一句陆三姑娘的步摇漂亮而已,什么大不了的,也值当陆三姑娘发这么大的火儿?要我说,小姑娘家家的,还是该贞静文雅一些的好!”
其他人也一脸不赞同的看向了陆明雅,虽没有像方才那位夫人那样直言陆明雅不贞静不文雅,但光是目光已够陆明雅招架不住。
陆明雅脸红脖子粗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着了陆明萱的道儿,又是悔愧又是恼怒,看向陆明萱的目光淬了毒一般,恨声道:“你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只因为你夸一句我的步摇漂亮,便这样骂你,明明就是你先出言不逊,说我……”
话没说完,已被陆明萱哽声打断:“三姑娘别说了,千错万错都是我错,我在这里给姑娘赔不是了,还请姑娘暂时息怒,下去后要打骂我都使得,只别坏了大家伙儿的雅兴,更别平白折了小侄儿的福气去!”把先前陆明雅在陆大夫人和陆大奶奶面前挑拨的话,原封不动还给了她。
不用说,陆明萱这副委曲求全的样子,又在众夫人奶奶面前为她挣来了一个“识大体知进退”的好印象。
当下又有夫人仗义道:“这位陆姑娘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陆三姑娘还要不依不饶吗?就像这位陆姑娘说的,一笔终究写不出两个‘陆’字儿,我劝陆三姑娘还是收着一些的好!”
整件事情自发生至现在,不过短短一瞬间而已,漫说忙着在众宾客之间周旋的陆大夫人陆大奶奶一时反应不过来,便是正坐在上首与几位来的与自己身份辈分相当的老夫人太夫人看戏评戏的陆老夫人,及侍立在陆老夫人身后的陆二夫人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还是陆明雅在听罢陆明萱委曲求全的话后,气得失去理智的尖叫声传来:“你装什么可怜,明明就是你挑衅我在先,如今却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我这便撕烂你这张狐媚子的脸,看你还拿什么装可怜——”,陆老夫人才最先回过了神来,当即便狠狠瞪了陆二夫人一眼,低喝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将三丫头弄下去,是嫌定国公府的脸还没有被丢光是不是?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陆二夫人脸涨得比自己身上大红遍地金的通袖长褙子还要红,羞愤得只恨地上不能立时裂开一道缝好叫自己钻进去,唯唯应了一声“是”,便自上前拉陆明雅去了:“你这丫头,明明吃不得酒,偏一遇上高兴事儿便忍不住,如今怎么样,可不就失态闹笑话儿了?还不快随我家去洗把脸醒醒酒呢,等醒过酒再过来给你萱妹妹和被你扰了雅兴的众位贵客赔不是。”
说完,不待陆明雅有所反应,已难得强势的半抱半扶起陆明雅,母女两个很快走出了敞厅去。
余下陆老夫人见她母女两个都离开了,众宾客却仍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或伸长了脖子看着厅外,或与就近的人低声窃窃私语着,摆明了是在看定国公府的笑话儿,虽恨不能生吞了陆明雅,满心任陆明雅名声就此坏下去的冲动,但到底顾念着其他孙女儿的名声,一损俱损,怕大家都被陆明雅连累将来不好说亲,因只能顺着方才陆二夫人临行前的话,笑呵呵的道:“素日家里管得严,小姑娘家家的难得有吃酒的机会,所以才会一沾酒就醉,扰了众位贵客的雅兴,我老婆子在这里给大家赔不是了!”
眼见陆老夫人站了起来,陆大夫人忙也笑道:“牙齿与嘴唇再要好,也还有咬到的时候呢,方才不过她们小姐妹吃醉了酒,玩笑了几句而已,管保要不了半日,又要好得一个人似的,还望大家不要放在心上,玩得尽兴一些,便是我们阖府上下最大的荣耀了!”
陆大夫人与陆老夫人一样,彼时也对陆明雅和陆二夫人恨得牙痒痒,只恨不能任陆明雅的名声就此坏下去,将来一辈子嫁不出去,也算是为陆明雅方才触了宝贝孙子好日子霉头之事出了一口恶气,但陆大夫人一样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惟恐陆明雅名声不好连累了陆明凤,自己的宝贝女儿将来可是要母仪天下的,有这样一个有着“跋扈嚣张”名声的妹妹难道是很光彩的事儿吗?
说不得只能也跟着站出来,为陆明雅圆场开脱的同时,不忘告诫在场的众宾客,今日之事若谁出去乱说,便是在跟定国公府过不去。
众宾客常年浸淫于内宅大院的,又有哪个不是人精儿?当下都笑道:“小孩子们可不就是这样,三日好两日恼的,等将来大一些自然也就好了,指不定还要反过来怀念以前那无忧无虑的日子呢!看戏看戏,曾老板自年前倒了嗓子,今儿个可是第一次亮相,咱们可别错过了!”
算是将事情就此揭了过去,只不过众宾客心里都是怎么想的,可就只有她们自己才知道了。
陆明萱看至这里,心里总算舒了一口长气,她虽想给陆明雅几分颜色看,却不想因此触怒陆老夫人和陆大夫人,那样可就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陆明雅还不值得她这么做,——万幸事情的发展还在她可接受的范围之类,既教训了陆明雅,又没有给国公府带来太大不良的影响,至于陆明雅自此事后名声多少也会坏上几分就不干她的事了,原是她咎由自取,与她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