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氏听罢,轻轻叹息了一声,“静姐儿,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还是说,你和三殿下闹了矛盾?”
范氏这么一问,云静姝马上想起之前在七弯巷的事。
云雪瑶手里有赫连钰的亲笔信,上面的京城驿站印戳绝对不可能造假,也就是说,那封信是真的。
赫连钰竟然同时约了她和云雪瑶出去,既想得到她背后的东阳侯府支持,又想拉拢云雪瑶背后的黄首辅,真真是好筹谋好算计,她以前怎么就被猪油蒙了心,没看清楚这个男人温润外表下的勃勃野心呢?
苦笑一声,云静姝道:“三殿下是天潢贵胄,我不过是臣子之女,正式场合见了他还得下跪请安,如此天差地别的身份悬殊,我怎敢与他发生争执?”
范氏还是放心不下,“既然没事儿,那你怎么愁眉苦脸的?”
“娘,我没事,刚从外面回来,有些累,就先歇下了,你若还有事,就去忙吧,不用管我。”
范氏原本还想说什么,被云静姝这么一堵,她动了动嘴皮,最终还是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路过夹道的时候,刚好看到云初微自西角门外面进来。
范氏马上停了下来。
刚进门就见到范氏,云初微心头不大高兴,但还是依着礼数过去打了个招呼。
“微姐儿,你今天去哪里了?”范氏问。
云初微不答反问,“听说三妹妹也出府了,回来的时候,太太也这样把她堵在门边问了个明白吗?”
范氏喉口一噎。
云初微讥诮地勾起唇,“太太没把我当成亲生女儿看待,我也没必要把你当成生母,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自然只会跟我爹实话实说,至于太太你,我尊重你得了老太太赏脸让你管着些后宅的事儿,但你最好别插手我的私事,否则惹我不高兴,我会直接打道回青阳县的,毕竟我云初微的名字没出现在你们家宗籍上,我只是名义上为你的女儿,实际上,跟你们家半点关系都没有,我来京城,是看在我爹的面子上,而不是上赶着来给人管束教训的。”
“微姐儿。”不知为何,看到这样容颜清冷的云初微,范氏心头没来由的生出几分恐慌,“我不问了,我以后再也不会问你出府去做什么,你消消气儿,消消气儿好不好?”
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生恐云初微真的说到做到收拾东西马上走人。
早上云初微在荷风苑的一席扎心话,范氏何曾没有反思过?可云静姝是她一手带大的,虽说不是亲生,却比云初微这个亲生的更有感情。
当然,她自己也有错,从前只想着让云初微代替云静姝嫁入苏家,好让云静姝踩着云初微这块跳板直接跳入皇族。
早上被云初微一番话刺激,她静下来好好想了想,才发觉自己亏欠这个女儿太多。
云初微淡淡瞥她一眼,“太太若没有旁的事,我就先回房了。”
“嗳,微姐儿。”范氏再次唤了一声。
云初微转过头来,见到范氏眼圈有些红,她并没有多大感触,语气一如先前那样疏离,“双脚先生出来不是我情愿,投生在你肚子里也不是我所想,哪天从你肚子里爬出来,更不是我能决定的,但我刚落地,你们所有人就都用看妖怪的眼光看着我,甚至不惜去抱养一个冒牌货也要丢弃自己的亲生女儿。
我不知道站在你一个生母的角度,当时得有多大的决心和狠心才能眼睁睁看着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被人这么换走。如果当时你受了老太太的挟制,那我不怪你,可自我回府,给了你多少弥补的机会,每一次你都是怎么做的,想必太太心里比谁都清楚,很明显,你更偏向你那位抱养来的女儿,我对于你来说,只是一块助你女儿飞黄腾达的跳板罢了。”
“不!不是这样的!”范氏急忙抢了话口,含着泪拉过云初微的衣袖,“微姐儿,你听我说,今日之前的所有事,不管你怎么认为我行事龌龊,我都无话反驳,但你不能直接否认了我身为你亲娘的事实,你说得对,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了一个与我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而让你再三寒了心,是我不好,十五年前眼睁睁看着人把你抱走就已经是天大的罪过,你回来后还不懂好好珍惜疼爱,我不配为人母,我该打!”
说完,毫不犹豫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那清脆而响亮的声音,让云初微有一瞬间的愣神。
“太太这是做什么?”片刻之后,云初微皱了眉,“若是让旁人看见了,岂不得说我罔顾礼教,目无尊长?”
她本来就不是性子懦弱的原主,怎么可能因为范氏的一两句话一个大耳刮子就让寒透的心回暖?
范氏让她心凉,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纵使是生母,要真做到原谅,又谈何容易?
“微姐儿。”范氏眼泪汪汪看着她,“你告诉娘,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
云初微笑了,“太太早上还一副要活吃了我的态度,这会子又让我原谅你,我竟是一点也看不懂了,太太这回,又在玩什么把戏呢?苦肉计么?”
范氏心如刀割,以帕掩面,哭出声来。
云初微淡淡地转过身,也不管范氏是个什么模样,头也不回地去了香樟阁。
——
前院。
云冲听到小厮汇报说范氏在夹道上截住了云初微以后,马上让人把范氏传了来,见到她哭得红肿的眼睛,不禁皱眉,“你又怎么了?”
“老爷。”范氏一边抽噎一边道:“我没事。”
云冲懒懒撇开眼,“我听闻你刚才把微微堵在夹道上问话,问了什么?”
“不是问话。”范氏道:“我在给她道歉。”
云冲似听到了惊天秘闻一般猛抬了头,眼眸深邃,“你给她道歉?”
“是。”
“因为什么?”对于范氏这个枕边人,云冲最是了解,身为掌家太太,很多时候,她不得不迎合老太太的意愿,时间一久,脾性就有六七分随了老太太。老太太说一,她为了维持和谐的婆媳关系,从不敢说二。
云初微回府以后长期得不到她发自真心的疼爱,有很大一部分起因也在这里。
老太太不待见云初微,范氏就不敢对云初微过分好,她害怕老太太会因此与她生了嫌隙。
也正因为范氏怕婆母,十五年前才会忍气吞声让老太太把云初微给换走,否则她当时但凡有一点反抗之心不准许老太太这么做,今天的东阳侯府都会是另外一番光景。
“是我对不起她。”范氏脸上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沧桑,“我总想着,老太太是个明事理的人,连她都不待见微姐儿,想必这孩子定有不受人待见之处,可是直到今天早上她去找我要对牌的时候说了那番话,我才醒悟过来。
俗话说血浓于水,这句话是不错的,尽管她自小不在我身边长大,可我们到底是母女,就算相隔十五年再见,这孩子内心深处必然也是渴望得到生母的体贴和疼爱的。
然而我并没有做到。我之前对她所有的好,都是基于她能代替静姐儿嫁入苏家的份上。今天早上她一字一句地质问我,为何要帮着一个外人来设局诓她这个亲生女儿,我当时整个人都乱了。也是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彻底错了,我把所有的母爱都给了自小带在身边的那个孩子而疏离了自己亲生的那一个,可想而知她内心深处有多绝望,这天底下,怕是再没有比我更不着调的母亲了。”
云冲越听,脸色就崩得越紧,阴沉沉一片,看起来极为骇人。
范氏平日里最怕云冲动怒,今日却打算豁出去了,一股脑把自己窝在心里的那些话全抖出来,她并不指望自己这个冷肃刚硬的夫君能有多宽容自己甚至是原谅自己。
她只是单纯地觉得,把这些话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
“说完了?”
不知过了多久,云冲冷着脸沉声问。
范氏抿着嘴巴,一副听候发落的样子。
云冲怒火上头,“你别打量着我不知道你和老太太背地里商量的那些龌龊事,什么云静姝天生凤命,你们是请的哪个江湖骗子给算的命?他那么会算,怎么不帮他自己算算何时飞黄腾达,反而混了这么多年还干这害人的营生?”
范氏心下一惊,侯爷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云静姝五岁生辰的时候,的确有个道士路过府上,给她算了一卦,说她“生而携凤命,奈何缘蹉跎”,这是说云静姝本来有当皇后的命,奈何好事多磨,到最后直接给磨没了。
老太太一听云静姝有凤命,心下自然高兴。
东阳侯府虽然是勋贵之家,但比起苏氏那样的大族来,还是不够硬气,若是能有个当娘娘的后台在宫里撑着,云家便可与苏家并列了。
因此,老太太从小就对云静姝诸多调教,什么都挑顶好的给,就是为了把她培养成能与将来的太子并肩的风华女子。
这次皇上突然降旨要把云静姝嫁去苏家,无形中等同于狠狠扇了老太太一大巴掌,扇醒了她多年以来的一场美梦。
老太太抓尖要强惯了,又怎么会甘心自己这么久的计划落空?
所以她情急之下才想起了十五年前被调包出去的云初微,迫不及待把这孩子给接了回来代嫁。
……
云冲突然抬起头,看得范氏心底发虚。
“咱们成亲这么多年,你觉得本侯待你如何?”
突如其来的一句问,让范氏愣了愣。
“侯爷不管待我,还是待我娘家,自然都是极好的。”范氏如实回答。
云冲了然地点点头,又问:“从你嫁入东阳侯府的第一天起到现在,我可曾纳过妾室找过通房?”
范氏脸上一臊,忙摇头,“没,没有。”
“因为我功勋卓著的关系,皇上还给你封了诰命,是这样吧?”
“是。”
“整个京城的诰命夫人都在羡慕你有这样的体面,那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云冲突然声色俱厉起来,“送云静姝入宫,你能得到什么好处,是脸上能镶一层金还是帽子能高上天去?”
范氏呛住了。
“你一不用与姨娘争风吃醋,二不用操管长房庶子女,只需每天去沁芳园请请安喝喝茶,顺便关照关照田庄和铺子的帐,怎么,我不纳妾让你闲着,反倒闲出毛病来了,你非得引火上身才肯罢休是吧?
云静姝的身份多少斤两,你自己回去称称,假的就是假的,就算养在身边这么多年又如何,她难道还能变成真的?老太太年事已高,脑子不灵活,眼皮子越发浅了,你身为接管后宅庶务的长房太太,不规劝也就算了,还跟着瞎掺和什么?那皇宫内院,是一般人能进得去的吗?皇上的龙子,是谁想嫁就能嫁的?
所有的皇子妃,那都是经过严格甄选才有资格参与候选的,光凭一张脸能顶什么用?云静姝是冒牌货,这件事一旦让皇上查出来,那就是欺君大罪,不仅娶了她的皇子要遭殃,东阳侯府怕也是难逃一劫,你素日里挺精明的一个人,怎么在这件事上净是犯糊涂了?”
范氏被云冲数落得面红耳赤。
云冲依旧寒着脸,“你那些年也是大家闺秀,如今做了掌家太太,就得立一套自己的规矩,表壮不如里壮,若是连你都不先修正身做表率,往后这府中上下,谁还会服帖你?”
自从知道云初微的存在以后,云冲许久没和范氏说这么多话了,两人冷战了很长一段时间,云冲一直宿在书房,数不清多少时日没去过荷风苑。
今日说的虽然都是些数落范氏的话,但她心下还是觉得暖和,声音不由得就柔了下来,“侯爷一番话,让我醍醐灌顶,您放心,今后我定不会再偏颇静姐儿一个人了。”
云冲轻哼一声,“原本除开皇族,你想给云静姝挑个什么样的夫婿,我都不会有意见,但如今情况有变,那道赐婚圣旨,谁也忤逆不了,这件事我早前就当着你和老太太的面说分明了,嫁入苏家的,只能是云静姝。”
“侯爷说得是,我都记下了。”范氏恭顺地道。
“另外,你回去好好反省反省,谁才是你的亲骨肉,外人面前,你不得不把云静姝当成亲生的宠我不怨你,但在自家人跟前,我希望你认清事实,别再被猪油蒙了心,老太太那头,你不消管了,往后也别再一味地顺从她,等太后大寿过后,我寻个机会让人送她回祖籍养老,免得在这府中,人多一热闹,她就消停不下来。
我就微微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这才接回来多久就被你们折腾得瘦了一大圈儿,你这当娘的没良心不疼她,我这当爹的可疼着呢!”
再一次戳到范氏脊梁骨上。
她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
受训了这么半天,想到今后再不用受婆母压制,范氏心境开朗不少,正准备离开,有丫鬟进来道:“大太太,大老爷,微姑娘在外面求见。”
云冲想都没想,直接道:“快请进来。”
云初微难得来前院找他,云冲自然是高兴的。
瞥一眼范氏的脸色,见她再不似从前那般优柔寡断,轻嗤,“一会儿见着了微微,你也没道理避开,索性就当着我的面给她赔个不是,你先把自己的诚意尽到了,至于原不原谅你,微微是个聪明丫头,她会有自己的主张。”
“我知道了。”范氏点点头。
云初微进来的时候,见到范氏也在,犹豫了一瞬。
云冲见状,忙笑道:“微微,你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了,快坐下,来人,给姑娘上茶。”
马上有小丫鬟走进来奉茶。
云初微看了范氏一眼,马上又淡淡移开视线,“既然太太也在,那一会儿我就不避讳了,当着我爹的面跟你说件事。”
“爹,我有自己的铺子了。”对上云冲时,云初微分明满面含笑,那毫无隔阂的亲昵,看得范氏心中愧疚更甚。
云冲愣了一下,“这么快?什么格局的,占地多少,选在什么地段,你且细细说来,爹给你评估评估,一会儿让账房给你拨款。”
云初微倒吸一口凉气,云冲还真是大手笔啊,都不问问她那铺子多少钱的吗?
那可是黄金地段,花了苏璃近十万两的,这钱要真轮到云冲头上来,让老太太晓得了,那老太婆还不得生吃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