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帮宿老以前家境不错,都读过许多书,引经据典,把参军罗本说得哑口无言,包括围观的百姓们,大多数人也觉得范书童这事儿有点纠缠不清,纷纷侧过头去,交头接耳,“按吴老说,这姓范的倒成了好人了,我怎么听着好生别扭呢。”
“好人倒不至于,但罪不至死吧。”旁边的人摇摇头,皱着眉接茬,“毕竟张明鉴救过他的命,怎么着,他也得报答人家,如果他当初把张明鉴给卖了,我看罗老爷才更该杀了他。”
“是啊,他就好比张明鉴雇佣的大伙计,东家错得再厉害,也轮不到他來出卖啊。”周围的百姓,也跟着轻轻摇头。
扬州城位于长江与运河的交汇处,南北货物都在此汇集,然后由水路发往全国,因此扬州百姓多以经商或者制造各种灵巧之物为生,信奉的是一种古典的商业文化,讲究的是商人之间信誉和伙计对雇主的绝对忠诚,故而在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看來,光明右使范书童替张明鉴联系刘福通,努力帮后者逃过惩罚的行为,虽然可恶,但同时也极为可敬,毕竟作为曾经的东家和作坊主,谁也不希望自己遇到麻烦时,手下的伙计和学徒们纷纷落井下石,哪个都不肯留下來跟自己患难与共。
全体扬州人的判断,在这一刻居然是出奇的一致,几个宿老暂且放弃了彼此之间的恩怨,七嘴八舌地替范书童辩解,底下的百姓虽然无法让自己的声音被主审官听见,可一个个目光里,却分明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态度,就连临时招募起來的那些衙役,也都偷偷地拿目光互相打招呼,准备万一主审大人恼羞成怒,准备再狠狠教训范书童一顿的话,就一起手下留情,无论如何不会将此人活活打死于自己的杖下。
主审官罗本几曾见过如此阵仗,无奈之下,只好尊重了宿老们的选择,将自己提出來的两项罪名逐个否定掉,然后仗着自己这一天担任主审官积累起來的威信,重新给范书童定了一个“行事糊涂狂悖,在朱总管面前失礼”的轻罪,众陪审宿老虽然还想否决,但考虑到要给朱八十一留面子,也勉强让其通过了。
如此一來,范书童只需要在废墟中搬三个月砖头,就可以继续去打着光明右使的旗号去招摇撞骗了,把旁观的汤和等人气得火冒三丈,朝地上吐了个吐沫,小声嘀咕道:“这帮老糊涂蛋,给根汗毛就敢当旗杆竖,那范书童哪里是什么忠义之辈,他要是真忠义的话,就早该主动求死了,何必大呼小叫说自己冤枉,分明是投机不成,折光了老本儿,最后反而被这帮糊涂蛋当成了宝贝,白白落了个好名声。”
“那帮老家伙根本不是糊涂,而是怕得罪了明教,招來刘福通的报复。”朱重八的目光冰冷,撇着嘴说道,“蒙古人那边,对于红巾军占领过的地方,向來是当作敌国领土对待,所以那帮宿老不必考虑去讨好蒙古人,讨好了也沒什么用,万一朝廷的兵马打回來,该屠城还是要屠城,可刘福通就不一样了,毕竟是天下红巾的总统领,万一他们今儿个判了范书童有罪,而哪天刘福通再打过來,朱总管力有不支,他们岂不是要给刘福通一个交代,于是乎,干脆,从一开始就不得罪,反正他们吃定了朱总管大人大量,不会为这点儿小事跟他们计较。”
“原來还藏着这道猫腻儿。”汤和恍然大悟,气得咬牙切齿,朱重八却好像两只眼睛能看穿一切般,又笑了笑,低声说道,“你看着吧,将來这种糊涂事情还多着呢,咱们这位朱大总管啊,也不知道从哪里來的这么多新主意,用來造那些神兵利器,绝对是一等一,用來治国治家,早晚非出大漏子不可。”
“这儿,八哥,你这话从何而來。”汤和心中对朱八十一极为推崇,立刻皱着眉头追问。
“嘿嘿。”朱重八笑了笑,满脸神秘,“你不信,不信咱们走着瞧好了,沒听说过么,这圣人和疯子,很多时候,其实只有半步的差别。”
“疯子。”这一回,可又不止是汤和一个人不懂了,邓愈,吴氏兄弟,都纷纷转过脸來,眉头紧锁,朱重八却不跟大伙解释,笑了笑,将目光再度转向审判场,“不闲扯了,看姓吴的审案,让人惊诧的事情还在后边呢。”
“什么事情。”汤和,邓愈,还有吴氏兄弟等人纷纷抬起头,再度关注审判场里的动静,只见又一名原扬州城的文官被押了进來,接受主审罗本的讯问。
那名官员姓刘,名文才,原本是个正六品推官,掌管整个扬州路的推勾狱讼之事,平素吃完了原告吃被告,捞了无数好处,扬州城被毁于大火之后,他带着家眷和奴仆,跟张明鉴一道跑路,结果一连串的败仗吃下來,家眷走散,不义之财丢光,自己也做了淮安军的俘虏,落个鸡飞蛋打,一无所有。
“冤枉啊。”参军罗本刚刚问清楚了案犯的姓名,还沒等开始问扬州被毁当日此人的所作所为,围观的百姓当中,已经响起了一片喊冤之声,紧跟着,七八个蓬首垢面的男女一起冲进场内,跪在地上,七嘴八舌地喊道,“青天大老爷,您可千万给小人做主啊,这刘扒皮,可把草民给害惨了。”
“怎么回事儿,你们先停下,一个接一个说。”参军罗本沒想到还有这么一出,用惊堂木轻轻磕打了一下桌案,低声吩咐。
“我先。”“我先。”“我先喊冤的,我先。”几个含冤者立刻争抢了起來,谁也不肯居于人后。
参军罗本无奈,只好又用惊堂木拍了下桌案,大声命令,“别争,一个一个來,那位阿婆,您年纪大,您先。”
“青天大老爷啊,冤枉啊。”年纪大的告状老妇立刻哭了起來,趴在地上,大声控诉,“我儿子是给盐商刘老爷行船的,说好了一年给六吊工钱,管一身衣服,两双布鞋,结果去年年底,刘老爷却以水路不通,生意难做为名,只一吊铜钱把他给打发了,我儿子不服,就跟他家的管事起了争执,他家的管事和家将就将我那苦命的儿,我那苦命的儿,先给打了一顿,然后推入了运河当中,活活淹死了。”
“你,你不要血口喷人。”陪审人当中,姓刘的宿老立刻跳起來,大声反驳,“你儿子分明是赌输了钱,不敢回家,跳河而死的,怎么能赖到我家管事身上,你也不拿着棉花去纺一纺,这扬州城里城外,谁不知道,我刘家待下人最为仁厚,。”
“仁厚,狗屁。”老妇人一边哭,一边破口大骂,“我儿子从來不赌,怎么会输光了工钱,大人啊,您可替老婆子做主,老婆子当日去江都县衙告状,那边原本将状子都接下了,后來这刘推官派手下人拿着他的名帖去了一趟衙门,我那苦命的儿子就算白死了,整个扬州城,谁也不肯再管这事儿,让我一个老婆子孤苦伶仃,有冤无处申,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