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莫非是有人窃据了他们的功劳不成?” 书生的感觉非常敏锐,立刻从胡掌柜的表现上,看出了事情反常。
“估计是了,这年头,什么怪事没出过?唉!”其他旅人脸上的笑容也迅速变冷,摇摇头,长吁短叹。
“要是只窃据了他们的功劳,还算好了!”胡掌柜用手抹了下嘴巴上的酒水,咬牙切齿,“他们秋天时过的黄河,说是赶时间去冀州赈灾,结果才入了冬,太行山那边就传出了消息,有一支运送精盐的队伍,遭到了土匪堵截。连押车的官兵带赶车的民壮,没逃出一个活口!”
“啊——“众旅人打了个哆嗦,额头瞬间冷汗滚滚。
经常走南闯北之人,当然知道太行山的凶险。可盗亦有道,土匪为了避免涸泽而渔,通常只会让商队交出两到三成的货物做买路钱,很少将一支商队中所有人都斩尽杀绝。而一旦大开杀戒,要么是受了其他人背后指使,要么跟商队中某个领头者有过不共戴天之仇。
几个从长安来的太学生,当然不可能跟太行山里的土匪有旧仇。那样的话,答案就非常明显了,有人花费重金买通了山贼,让他们豁出去商路彻底断绝,将五个刚刚离开校门没多久的年青学子,葬送在了太行山中。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一个都跑不出来?胡掌柜,胡掌柜先前还说他们武艺超群,连鱼怪都能杀掉!” 只有请大伙吃酒的书生,因为隔行如隔山,没想清楚其中弯弯绕,兀自皱着汗津津的眉头,喃喃质疑。
“那鱼怪只有一头,而山贼,却是成千上万!” 胡掌柜满脸悲愤,又灌了自己几大口酒,继续低声补充“况且,出手的还未必是山贼!附近上下百里,只有这一个渡口,在他们渡河之前,还有人带着百十名家丁,用牛羊贿赂了怪鱼,大张旗鼓地乘船而过,胡某人可记得一清二楚!”
“你是说,有人带着家丁公然与山贼勾结,截杀朝廷命官?” 书生的脸色立刻变得无比严肃,站直了身体,低声追问。
“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说,看到有人带着家丁朝太行山去了。结果他们没回来,恩公也没回来!” 胡掌柜激灵灵打了个哆嗦,铁青着脸摇头。
“原来如此!” 书生愤怒地以手指敲打桌案,发出一连串的沉闷的声响,“那五名学子姓氏名谁,你可记得清楚?!”
“当然!” 胡掌柜将酒坛子朝桌案上一丢,大声回应,“带头的姓刘,单名一个秀字,大伙都称其为刘均输。另外三名男姓少侠,分别唤作邓奉、朱祐和严光。那名女子,应该是刘秀的未婚婆娘,姓马,大伙称他为三姐,或者三娘子!”
“那提前几天,带着家丁过河的人呢,你可知道他们是谁?” 书生皱着眉头,将五个名字努力记在心中,然后继续大声询问。
“掌柜,柴禾,柴禾不够了!”一名伙计冲上前,拖着掌柜的胳膊,用力朝后厨扯去,“你赶紧看看,柴禾不够烧了,真的,再这样下去,明天就得吃夹生饭!”
“柴禾不够烧,你们不会自己去砍?”胡掌柜不知道今天是受了刺激,还是喝酒喝晕了头,居然连如此明显的提醒都没听出来,一晃肩膀甩开了伙计,然后大声向书生回应:“叫什么,我不知道,但是知道他们都姓……”
“掌柜,掌柜,锅漏了,漏了!”又一名伙计匆匆上前,拼命用话堵胡朝宗的嘴。
胡朝宗今天却彻底豁了出去,一巴掌推开伙计,大声嚷嚷,“滚,自己去想办法。当年山头让老子装哑巴,老子看在俸禄的份上,不得不从。如今朝廷都一年多没给老子发俸禄了,老子还替它遮哪门子丑?!过河的那俩王八蛋,都姓王,叫什么我不知道,但是一个排行二十三,一个排行二十七,是如假包换的长安口音。他们带着那么多明晃晃的兵器,肯定不是去太行山剿匪。老子当时就怀疑过他们,后来直到恩公们出了事儿,才终于明白过几分味道来!”
原来又是长安王家人,书生愣了愣,身上的不平之气,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其他旅人,也纷纷摇头,随即抓起酒碗,大口狂饮。恨不得立刻将自己灌醉,也暂且躲入梦乡,暂时不看这世间污浊。
人的胆子大小,这会儿立刻就表现了出来。当所有人都叹息着开始买醉,先前跟书生争执的那么酒客,反而推开了手边陶碗。笑了笑,大声道:“这就清楚了,英雄除得掉水怪,却过不了长安王家这道鬼门关。怪不得近年来,各地百姓揭竿而起,绿林、赤眉、铜马攻城拔县,势如破竹,原来有本事的才俊,都被王家自己杀干净了。剩下全是些窝囊废和马屁精,当然被义军揍得屁滚尿流!”
“是极,是极,朝廷对不起英雄,现在不知道可否后悔!”
“后悔个屁,他们都住在长安城里,义军一时半会打不过去!
“早晚会打到,长安城里,可不产粮食!”
大部分旅人,对朝廷早已彻底绝望,加上恨他们黑白不分,七嘴八舌地咀咒。
“可那义军,杀起人来,也丝毫不手软!抢钱抢粮,刮地三尺,比官府没强哪去!”也有人在旁边大声感慨,恨世道太乱,前脚送走了老虎,后脚又迎来了狼群,。
“那不一定,赤眉和铜马军的确走到哪抢到哪,可绿林军,据说军纪十分严明!” 立刻有人免费为义军张目,大声在旁边反驳。
“即便赤眉军,也比官军强许多吧。我在路上听人说什么,‘宁逢赤眉,不逢太师。太师尚可,更始杀我。’ 这太师指的便是王匡王太师,更始就是更始将军廉丹。这句话是说,赤眉是山贼土匪不假,但他们最多就是抢点东西而已,而朝廷派来的王太师和廉将军可就不一样了,但凡他们经过的地方,那都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话匣子一打开,跑题是再正常不过,几乎眨眼之间,对义军纪律的指控,就变成了对官军的声讨。
“是啊,是啊,赤眉那伙人,都是活不下去才起来闹事的苦哈哈,在我们老家那边,声势浩大。但乡里乡亲的,他们也不好把事情做得太绝!“一个操着曲阜口音的旅人,摇着头大声感慨,”而官兵就不同了,都是些外乡人。抓不到赤眉军,却急着向朝廷交差,砍百姓的人头来冒充赤眉,是常有的事情,几乎每天都能听闻!”
“可不是么?河东那边,也是一样!”只听刚刚从黄河以北过来的旅人,叹息着大声附和,“说是防范铜马军,实际上铜马军根本没过太行山。然后就官兵就开始让地方助粮助饷,谁敢不给,立刻扣一个通匪的罪名!”
“再这样下去,就不怪大伙投靠绿林了!” 一个操荆州口音的旅人,立刻大声接过话头,“至少他们比官军讲道理,并且看起来能成事。去年,绿林军大败了荆州牧,今年初,他们又火速攻入了南郡、南阳和平林,三支队伍遥相呼应,直打的朝廷的军队节节败退。如此下去,用不了五年,也许这大新朝的江山就得换……”
话说到一半儿,他忽然又意识到胡掌柜是个官员,匆匆打住。但众人已经皆知他真正想要说的是什么,纷纷低下头,窃笑不止。
“放心,老子就是个驿将,才不会把手伸到秀衣使者的一亩三分地儿!咱们这种不上台面的馆子,也没有绣衣使者愿意光顾!” 胡掌柜被笑得好生尴尬,摇摇头,大声承诺。(注1:绣衣使者,朝廷密探,类似于后世的锦衣卫,权力极大。)
话说得虽然满,他却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在客栈内迅速扫视。结果,不看还好,一看之后,,额头上顿时冒出了大颗的冷汗。
他发现,就在客栈的角落里,有一对青年男女,跟周围众人的表现格格不入。先前自己光顾着招呼书生、酒客和一众旅人,根本没多余的精力放在这对小夫妻身上。而现在,却忽然注意到,这一对伉俪的模样,竟与记忆中某两张早已经逝去的面孔,依稀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