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沉笑眯眯地把自己冻僵的手递给她。

景瑟轻轻握住他的指尖，两手相触的那一刻，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他指尖的冰寒。

手掌颤了一下，她尽数将他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准备将他拉起来。

梵沉却在这时缩回了手，笑道：“与夫人开玩笑呢，我自己能起来。”

景瑟保持着伸出手欲拉他的姿势不变，眉尖微蹙。

梵沉动作利落地自己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花，见景瑟冷眼瞧着他，他含笑道：“我浑身冰凉，不能把寒气过给夫人，所以自己起来了。方才非得让你下来，其实就是想看一看夫人可否真的消气了。”

景瑟垂下眼睫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往房间而去。

梵沉看向不远处的晴儿，吩咐，“去备热水，本王要沐浴。”

晴儿领命，马上去了温泉池。

梵沉动作很快，没多久就沐浴完换了一身衣服回来。

景瑟坐在桌前，食盒仍旧原封不动，显然还没用饭。

梵沉走过去，在她旁侧坐下，伸手打开食盒，见里头的饭菜有些凉了，他唤来璎珞，“把这些都撤下去，马上让厨房做些热乎的来。”

璎珞应诺，快速撤了食盒。

梵沉拉过景瑟的小手放在掌心焐着，声线轻柔，“夫人方才为何不用饭，是否饭菜不合胃口？你想吃什么尽管说，我让人去做便是。”

景瑟微微抿着唇，没说话。

梵沉给她拢了拢衣服，又将厚实温暖的手掌贴在她小腹上，“是否因为怀了宝宝，情绪不稳定？”

景瑟只觉得小腹处像有一股源源不断的暖流涌进，让她郁结了一个多月的心忽然就化成了道道浓情柔意。

慢慢抬起头来，她憔悴的目光落在他的面上，久久未语。

梵沉从来没见过景瑟露出这样的眼神来。

那是怎样的眼神？

完完全全褪去她所有的坚韧和防备，将最脆弱的一面展露出来，从身到心，从灵到魂，点滴不漏地呈现给他，托付给他。

属于脆弱小女人的荏弱和哀怜，此刻在她那双眸里面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一霎，她不是冷血果决的女相夏慕，也不是回来复仇的景瑟，只是个终于把夫君盼回家的怀孕小妻子。

她的目光，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她只想要一个家，一个他永远不会抛下她离开她的家。

心头一蛰，梵沉狠狠将她抱进怀里，哑着声音道：“从今往后，我死都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景瑟贴在他怀里，轻轻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一刻的温暖。

“娘娘，奴婢重新送饭食来了。”外面传来璎珞的敲门声。

景瑟没说话，梵沉道：“送进来。”

璎珞小心推开门走进来，见到梵沉将景瑟纳入怀里的这一幕，她心中暗喜，想着殿下和娘娘总算是重归于好了。殿下走的那一日，娘娘情绪就不大对劲，接下来的一个月，她都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也没好好睡过一觉，原本就纤瘦的小身板又瘦下去一圈，还怀着宝宝，便是她们做奴婢的看了，也不由得心疼。

动作轻巧地将饭菜摆出来，璎珞屈膝，声音里含了愉悦，“请殿下和娘娘用饭。”

梵沉摆手，“这里不用你布菜了，退下去罢。”

璎珞应诺告退。

梵沉将景瑟扶正，动手盛了桂圆枸杞鲫鱼汤来，拿汤匙舀起来凑至唇边吹冷，这才喂给她，柔声道：“这个是补汤，对宝宝好，快趁热喝些下去再用饭。”

景瑟闭紧嘴巴，无动于衷。

梵沉哄道：“你要生我的气，何时都可以，但如今是饭点，不能饿到宝宝，宝宝是无辜的，乖，先喝汤好不好？”

景瑟淡淡看他一眼，终是张开嘴巴将他递来的补汤喝了下去。

终于见她肯张嘴，梵沉心中大喜，又接着吹冷亲自喂给她。

景瑟接连喝了几口，摇摇头，“不要了。”

她孕吐比较厉害，这汤虽然不腥，但喝多了容易犯恶心。

“好，那咱们吃饭。”

梵沉重新取了白玉小碗盛了饭，又亲自给她布菜。

“看一眼，想吃什么？”他指着桌上的菜肴，看向她。

景瑟扫了一眼，指着鸡髓笋，道：“就这个罢。”

梵沉夹了几块笋子放在她小碗里，看着她慢慢吃下才问：“还要什么？”

景瑟原本没什么食欲的，但见他如此有耐心，又想到自己饱尝了这么久的相思终于得到解脱，马上就来了食欲，又指了指好几道菜，梵沉耐心地一一给她布菜，每看到她细嚼慢咽吃下，他就欢喜得像个孩子，满面笑容如春风，暖意融融。

“你怎么不吃？”景瑟半晌后才发现他一直在给她布菜，他自己一点都没动过。

梵沉道：“先把夫人和宝宝伺候好才是头等大事，我是习武之人，铁打的身板，慢点儿吃也没事。”

景瑟问：“是否这些菜不合你胃口？”

“非也。”梵沉摇头。

“那你和我一起吃。”

见他还想拒绝，景瑟板着脸道：“你又不吃，光看着我一个人吃，我哪里还咽得下去？”

掏出锦帕擦去她嘴角的饭粒，他笑着颔首，“好，我陪你一起吃。”

说罢，梵沉自己动手盛了饭，一面给她布菜，一面自己吃。

印象中，这是自己第一次如此单独与梵沉吃饭，让景瑟从身到心都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这一刻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经真真实实为人妻为人母了，今后的日子里，每一天都多了一个他，不管是吃饭还是睡觉。

“梵沉。”用完饭，让人把杯盘都撤下去以后，景瑟才软软地靠在他怀里，低声唤。

“嗯，为夫在。”

他轻轻揽着她的肩膀。

“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吗？”景瑟问。

她今日随着尹相思出宫以后就直接回了宁王府，尹相思则是回了公主府，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景瑟一无所知。

“全部解决了。”梵沉欣然一笑，把白日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全部说了出来。

虽然过程很刺激，但景瑟面上没什么表情，始终淡淡的。

直到听到梵沉说新皇尹澈已经允许他们夫妻回西秦，景瑟的目光才倏然亮了起来。

“真的吗？”

她坐在他腿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水眸里闪烁着不敢置信的光芒。

她能回西秦了！

她马上就能见到外祖母，见到小宝，见到其他很多亲人了！

“是真的。”梵沉轻柔地给她拨了拨碎发，“但年前我们可能走不了了。”

景瑟点点头，“我知道。”

如今冬季，用不了几日，高山地区就会被大雪封山，东璃去往西秦，路途遥远，且天寒地冻，这个时节，不宜出门。

所以，就算是要回西秦，起码也得等到年关以后。

“只要能回去，多久我都等。”她面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

这是梵沉别离了一个多月回来从她脸上看见的第一个笑容，比外面徐徐绽开的红梅还要美，摄人心魄，直把梵沉给看晃了神。

“喂！”景瑟皱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低低一笑，梵沉道：“夫人的话就是圣旨，你说何时走，咱们就何时走。”

“这还差不多！”景瑟瘪了瘪嘴。

梵沉再一次将温暖的手掌贴到她小腹上，“我听人家说，用耳朵能听到里面的动静，让我听听宝宝在里面做什么。”

景瑟嗔他，“这才两个月不到，哪里能听，还不会胎动呢！”

“原来如此。”梵沉恍然大悟，旋即懊恼，“都怪我错过你这么多年，对于这方面一知半解，闹了笑话了。”

景瑟气哼哼地道：“昊昊的时候，你不在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连我自己都不在，但第二个宝宝，你必须陪着我，若是我生产的时候你再离开，那你往后就别回来了，有多远滚多远。”

梵沉看着她赌气生气的样子，不由好笑，“诺，微臣谨遵女王陛下旨意。”

见他事事都顺着自己，景瑟总算觉得心中舒服了些，她这才缓缓伸出手，碰了碰他的面颊，问：“疼不疼？”

他的两边面颊，白日里才被她狠狠扇过两巴掌，那个时候是有些红肿的，后来大概他在入宫之前涂抹了药膏，所以消下去不少，但仔细看来，还是能瞧见痕迹。

“疼。”梵沉如实道，“就是因为疼，才会记得住，记得狠，记得深，往后就算是死，也不敢再扔下你一个人了。”

说到这里，他轻轻抱住她的腰身，道：“这一个月，我其实并没有去什么东海寻武器图谱，我回了西秦，与薄卿欢暗中交接，他将尹澈交给我带回来，回来以后我们就一直在准备迷宫。无数次我躲在暗中看着你一个人坐在院里仰头看着天空不让自己眼泪落下的黯然神伤样子，我的心就好疼好疼，每当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想冲出来抱抱你，告诉你其实我一直都在，可是我不能，我必须隐忍，因为只有忍过这一段，让尹澈顺利回归，我们才有可能真正解脱。”

忽然凝视着她，他缓缓启唇，“我爱你，是真的，今后再不会抛下你，也是真的。你，可信我？”

景瑟偏移开目光，“等你何时做到了我再信。”

“嗯，我等着你信我。”他吻了吻她光洁的额头，“困不困？”

“不困。”景瑟摇头，昨夜有尹相思作陪，睡得很安稳，也没做梦，今日一直很精神。

梵沉笑道：“你不困，宝宝该困了，要不，你去床上躺着，我给你讲故事助你入睡。”

“好。”景瑟点点头，“但你不能光讲故事，你得帮我按摩，一边按摩一边讲故事。”

怀着昊昊的时候，景瑟就尝试过了，她纤瘦的腰撑着那么大的肚子，整天都是腰酸背痛的，但那个时候，梵沉不在，她身边也没有得用的丫鬟，没有人能给她按摩，她唯有靠自己一步一步支撑着捱到临盆。

如今有夫君在身边，不用白不用！

这么想着，景瑟就走到里间床榻上躺下，把按摩的部位以及注意事项及力道轻重详细与梵沉说了一遍。

这个男人记忆力极好，仅仅一遍就全部记住了，虽然刚开始按摩的时候手法有些生疏，但随着重复次数越来越多，他便也越来越娴熟，就连景瑟都觉得很舒服。

挑挑眉，她道，“你方才还说讲故事来着，怎么不说了？”

他略略思索了一下，就开始讲起来，也不知是从哪个话本子上看来的，讲得挺新颖，逗得景瑟咯咯直笑。

不知过了多久，景瑟困意来袭，在他低润的讲故事声音里慢慢阖上眼眸。

梵沉一直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态，见她睡熟了，这才停止按摩，也停止了讲故事，坐起来替她盖好被子，自己在她身侧躺下，伸出手臂环抱着她，尽量将温度都传到她身上去。

感觉到后背传来熟悉的温暖，景瑟自然而然地往他怀里拱了拱，潜意识在追寻更多炙暖。

梵沉看着她熟睡的乖巧样子，嘴角不觉上扬，弯出满足的弧度来。

两世了，终于盼到与她敞开心扉同床共枕的这一天，有她，有宝宝，有家，何其有幸！

天明时分，景瑟悠悠睁开眼，意外的发现梵沉就睡在自己身旁。

这一路走来，他们同床共枕不知多少次，但从来没有一次醒来时他会睡在旁边。

因为从前他们还没大婚，还不是名义上的夫妻，没法堂堂正正同床共枕至天明。

因此，每日睁开眼睛身旁就空无一人榻冰凉这种状态，已经成了她脑海里的思维定式。

是以，今天早上蓦然看见梵沉还在床上，她心头顿时涌上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像是……天大的满足。

动作轻巧地俯下身，景瑟伸出手，认认真真描摹着他的面部轮廓。

这个男人的容颜，她看一次就痴迷一次，尤其是大婚以后，开荤的次数越多，他就越来越偏向成熟雅致，由内而外散发出勾魂摄魄的气质来，每每让她沉迷其中。

指尖触碰到他温热的唇瓣时，她稍稍停顿了一下，却不料他突然张开嘴，含住了她的手指。

景瑟又惊又羞，脸上绯红一片，忙挣扎着要缩回手，却被他轻轻握在掌心，笑道：“一醒来就不安分，肚子不饿么？”

“饿……饿了。”景瑟垂下脑袋，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

“好。”他撑坐起来，拿过她的衣服一层一层细心替她穿上，似乎怕弄疼了她，每一个细节都极尽温柔。

景瑟突然好笑。

梵沉抬起头来，“怎么了？”

景瑟道：“你这样对我，我以后一旦形成习惯，会变懒的。”

“懒了才好。”扣完最后一个盘扣，梵沉轻轻拥着她，道：“变懒了，你就懂得依赖我了。”

景瑟唇瓣动了动。

梵沉马上就知道她想说什么，当先截断话头，“我不会不在，所以，你尽管依赖。”

景瑟笑弯了眉眼。

梵沉起身，自己穿戴好以后将她抱去镜台前坐下，亲自给她梳洗。

景瑟看着铜镜里他那一张百看不厌的无双容颜，再看着他为自己绾发时娴熟而温柔的动作，心中忽然就被幸福塞得满满的。

她想，活了两世，自己总算知道什么是“幸福”了，不需要轰轰烈烈，不需要太多人的目光，只要有他的地方，她总会觉得安心。有他在，一向警惕的她连睡觉都能完完全全放松，那是因为自己早已经把一颗完整的心交付给了他，带着她所有的信任。

“在想什么？”

景瑟正出神，不料身后他已经绾好了发。

景瑟笑道：“我在想，我初次来东璃，外面雪景又这样好，不如出去踏雪？”

梵沉听罢，沉静的凤眸漾了一下，“原本提议是不错的，可你怀了身孕，这样冷的天出去，万一冻坏了可如何是好？”

景瑟轻轻翻了个白眼，“不是还有你在么？”

“也对。”梵沉轻笑，顺手刮了刮她小巧的鼻尖，“先用早膳，等喂饱你，喂饱了宝宝，咱们再出门，好不好？”

“好。”景瑟站起身，随他来到外间。

璎珞几人马上就端来了一个紫砂锅，将紫砂锅放在桌上以后才解释道：“殿下，娘娘，这是蛋奶羹，须得现添牛乳，味道才纯正。”

景瑟颔首，看着她一点一点揭开紫砂锅盖，马上就有香甜的汤汁味溢出来，汤汁极为粘稠，里面是已经煲好的银耳莲子和鸽蛋。

璎珞取来小碗，盛了牛乳，再舀两勺蛋羹放入，顷刻间，蛋香味与乳香味交融，香味浓郁，甘甜滋润，本没什么食欲的景瑟都不觉吞了吞口水。

将两只小碗推过来，璎珞恭谨道：“殿下、娘娘请用早膳。”

景瑟挑挑眉，拿起勺子浅尝一口。

蛋奶羹是近日才引进王府里来的新餐谱，璎珞怕景瑟不适应，因此极为紧张地看着她。

景瑟咽下嘴中食物，出口便只剩回味悠长的一声，“唔……”

“娘娘，如何？可还合您胃口？”

“味道很好。”景瑟笑道：“我很喜欢。”

璎珞终于舒了一口气，心中担忧尽数消散，“那太好了。”

用完早膳，梵沉打了伞，牵着景瑟的手就往外面走。

璎珞晴儿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二人想做什么。

眼看着两人越走越远，晴儿再也憋不住了。

“殿下……”

梵沉头也不回，直接下令：“不必备马车，也不必跟来，各司其职。”

晴儿垂首，“诺。”

出了宁王府，景瑟四下扫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