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天还是黑的,对岸的通明灯火和嘈杂乐声一如睡前。这里的夜,果然也和白昼一样特别漫长。
我们爬起来吃了点东西,倚靠在草垫上聊天。
他说在人境那会儿,有时也很想向我倾诉,只是一来有各种顾虑,二来时间也不凑巧,回来常常已是深更半夜,主观上,他也不想让外面的事打扰难得的二人世界。日子一长,开口变得越来越困难。
“要是你白天跟我一起,情况就会好些,但那时候咱俩还没正式成婚,再说我的权威还没稳固,不好让你过多参与。”
他说的是我被雷萨带走之前那段时间,当时我作为“书记员”协助他,但交流毕竟有限;我的参与也是私密的,只有凯林、弗雷德等少数几个人知道。后来离开人境,他把工作都托付给法米亚,又忙于冒险,就没想起来再跟我聊这些。他说幸好我提出来,不过还是对我憋了这么久才提表示不满。
然后他主动说起一个名字:“你记得弗雷德的父亲,忒提司公爵?”
我点头。伊丹国防大臣,在我印象里,是一位眼神温和且相当谨言慎行的重要人物。每次宴会上,宾客之间在交谈时,他要么不开口,要么开口就十分巧妙,总是维护维兰——在笼统地奉承王室的同时,从不忘提及德加尔夫人和储君的名号;每次见到我,也总是礼数周全。
“我选弗雷德当侍从,可不光是因为他聪明能干。”
他说,伊丹的大贵族庄园不多,权力较为集中;与工业基础雄厚的另外两国不同,近十几年经济增长的大头均由科技带动,而这一块基本由大公和德加尔家垄断。对于伊丹的贵族大臣来说,权力受限,便退而求财;难以从国内分一杯羹。一些人私下里便与诺森互通有无,悄悄入股“巢”之类的地方,忒提司也是其中一员。
“巢”被暴露后,一方面他们的重要财路暂时中断;一方面。局势变化,也让他们紧张不安。维兰亟需组建一套他能控制的班子,提拔弗雷德,对忒提司既是安抚也是控制——忒提司是伊丹除王室外最有实力的几个家族代表人物之一,他的忠诚对其他家族来说是个风向标;而维兰对忒提司家的厚待也让其他家族看到了一条明路。
“通过弗雷德,我可以侧面了解忒提司,当然,忒提司也在通过他儿子了解我。”维兰冷静地说,“忒提司可不像他表面看起来的那么无害,但他对我有用。弗雷德到目前来看都还不错。聪明得恰到好处,我希望他是真的聪明。”
我渐渐领悟了他先前的顾虑。当时他的处境远非轻松,而我们才刚在一起,他就算感情上再想信任我,理智上也不敢向我透露太多机密。
他给了尼科和弗雷德一人一张名单去做背景调查。名单不一样但有重合,得出的结论是身家清白者寥寥无几。所以他只能从对自己是否有利的角度考量,决定用谁不用谁,拉拢谁舍弃谁,其中当然也少不了诸多手段。
“像你说过的那样,我精细地制定计划,把留下的人用一张大网粘起来。”他低声说,“但是,计划执行得越成功,我就越担心,担心我会做上瘾。我和我妈约定,将来不跟她争人境的大位。但我不知道,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会不会毫无念想地交权。当然,现在情况特殊。
克拉门苏曾经说过,我是个成长中的野心家。胃口会越来越大,如果他说对了呢?……还记得我讲过的寓言吗?关于勇士和恶龙的。我自以为在做正确的事,有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然后告诉自己这是‘必要之恶’。如果我对必要之恶习以为常,到最后,不论最初的良好愿望有没有实现,我会不会已经变得不可救药、不值得你爱?”
他凝视着我,目光半含求助半含期待,似乎在等一个答案。
“……我不知道。”我沉吟了一会儿说,他显得有点儿失望。
“我不想轻飘飘地安慰你说‘绝对不会’,但我相信,变坏不是必然的结局。无数人面临考验,有些人屈服,有些人征服。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独自面对,我会陪着你的,直到最后。”
他眼中重又现出光彩,嘴角动了动,伸手将我拉进怀里:“……我知道你会的。”
害怕意志动摇、良心泯灭,可能是他最大的心结;除此之外虽然也有很多烦恼,但都是外在的,比如制度上的问题,国防上的问题,国家发展规划上的问题,执政方针上的问题,文化冲突与包容上的问题……听他认真地谈论这些,我惭愧地发现自己所能提供的最大帮助就是倾听。
……他以前不是学渣么?
我委婉地表示疑惑,他告诉我他十岁左右就被法米亚逼着背诵历史学、政治学、经济学、军事学、心理学的经典著作,不过,其中奥妙是接手国务以后才慢慢品出来的。时代虽然在变,但一些规律和思想历久弥新,一些难解之问至今也没有理想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