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是周公,学生自愿抉了这对眸子去!”
“你既知他不是周公,却又为何忧心他专权擅政祸国殃民?西汉末年,主少国疑,才出王莽那等巨奸大滑阴蓄谋逆篡位之事。如今国朝圣主明君安坐朝堂,亲操权柄垂治天下,他严嵩虽说再度入阁拜相,可说到要当王莽,便是有心也是无胆;再者,以皇上天纵睿智,断然不会予他任何可乘之机!”
高拱却没有恩师那样乐观,忧郁地说:“师相如今停职养病,李阁老又专注军务,内阁之事全委于翟阁老和严嵩二人,翟阁老又是有名的‘甘草次相’,学生只怕日后严嵩会阻断言路,否隔君臣……”
夏言哑然失笑道:“‘阻断言路,否隔君臣’?嘉靖二十一年严嵩次入阁,因皇上一意修玄,不问政事,他才得以把持朝政数月。如今皇上宵衣旰食,勤勉理政,谁能‘阻断言路,否隔君臣’?莫说是他严嵩,便是为师与吕公公柄国之时,又能‘阻断言路,否隔君臣’么?以吕公公执掌大内十数年,尚且难挡你将领用军械之事闹到御前,他严嵩想‘阻断言路,否隔君臣’,第一个过不去的,就是你这天子近臣、皇上秘书高拱高肃卿!”
提到那日之事,高拱至今思之仍觉得有些孟浪,便难为情地说:“学生当日不过气愤那帮阉奴于关乎兵凶国危的军国大事上还要借机敛财,也无心冒犯吕公公……”
夏言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摆摆手说:“那帮阉奴油锅里捞钱,剥皮揎草也是咎由自取,有皇上英明裁夺,他吕芳心里不痛快也且由他去。为师今日与你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奸臣要参,君父要谏,但参奸党谏君父却不只是在投书午门或在朝堂之上慷慨陈词,就以此前赵鼎等人受廷杖之事而言,若你呈上奏疏,怕是受杖之人便多了一个;而你以天子近臣身份求见皇上,却能救他们于死生之间。你不是那等貌似刚直,内藏沽名之心的清流,孰利孰弊该是能分得清。”
久在京城任职,又身处朝政漩涡之中,高拱怎能不明白恩师意思是让自己多顾虑皇上的颜面,有事可私下里密奏御前,不必公然扯到朝堂之上闹得人尽皆知,这虽非是人臣事君的正道,却总能收到好的效果,便应道:“恩师一片苦心,学生明白了。”
接着,他又叹息道:“只可惜委屈了李阁老,学生记得嘉靖二十年他便以兵部尚书本职入阁拜相,到了今日,却又回去执掌军务了。”
听高拱提到李春芳,夏言突然勃然大怒:“休要理他!为官三十多年,竟还如此率性孟浪,翟銮要做孙权,他竟也跟着一起把老夫架在火上烤,老夫从未想当曹操,我大明也绝没有谁敢当曹操!”
高拱自然知道恩师为何如此激动,见恩师比出了三国时孙权劝进曹操的例子,忙安慰他说:“师相柄国多年,辅佐皇上推行新政,卓有劳绩,皇上及满朝文武不愿师相去国也在情理之中……”
夏言余怒未消:“杜子美有诗云‘名岂文章著,官因老病休’,皇上哀怜老夫多年犬马微劳,恩准老夫停职休养一段时日,这有何不可?至于他们要做杖马之鸣么?我朝旧制,辅总领内阁诸位阁员、一切朝政听其调度,三日不能入阁理事,即由次辅接任,国家多事之秋,翟銮不愿担担子,自然要恳请皇上慰留老夫,关他李春芳何事?若非他跟着翟銮起哄,严分宜哪有推波助澜的机会?”
“李阁老与师相是同年知交,两度入阁也都是师相援引举荐,师相今日请乞骸归里,他若是不置一词,倒让人生出疑心了。再者说来,斯时圣意尚未决断,他出来挽留师相也是一番好意……”
“好意?我知道他是好意,可百姓有句俗话说的好,帮忙帮忙,越帮越忙!”夏言冷哼一声:“一个个自家的小算盘倒是打的蛮精的,明为仗义直言,暗藏移祸之心,必欲至老夫于死地而后快!”说着拱手向天做了一揖:“幸得天纵圣明无过吾皇,未被宵小蒙蔽,这等浩荡天恩,老臣不胜感激之至!”
高拱实在想不明白恩师为何有这样的心思,怔怔地看着夏言不敢应声。
毕竟是受教于孔孟圣贤的一代理学名臣,“不迁怒,不二过”是修身养气的功夫,见高拱如此,夏言立时就意识到自己犯了“迁怒”之过,便叹了口气说:“有些话为师现在一时还不能与你明说,过些日子你自然就晓得了……”</dd>